於是戰士們的眼前映出了一幅巨大的,美麗而莊嚴的畫景,在一個洞著水池的岸邊長起來的竹林下,散亂地擺列著七尊敵人的被炸毀了的重炮,這是一個驚人的耀眼的發現,躍進的中國軍不能不呆住了。這裏隻有一堆堆橫陳著的敵軍的死屍,能夠留存了性命的敵軍都逃去了,能夠堅定地繼續作戰的炮兵一個也沒有,中國軍非常驚愕地否認這個突發的意外的情景,他們幾乎要停歇下來,向來所有敗走的敵軍退還這個偶然的勝利。
這次和敵人正麵作戰的是×××師三十六團。當戰鬥結束之後,林青史帶回了他們殘存的隊伍,下午七點鍾光景,在陸家池找到了三十六團的團部。
三十六團的團長,一個高大,壯健的雲南人,他對林青史這樣說:“你們這一次打得好極了,但是你知道麼,這一次的勝利對於我們整個陣線可以說毫無意義,我們要撤退了,我們是一個掩護撤退的隊伍,任務是無論在勝利或失敗的局麵下都必須把它完成的……”
林青史請求他幫助他們三日的糧食,但一點也沒有得到答應。
林青史從三十六團的團部回來後不到十分鍾,三十六團開始撤退了。但是在撤退之前,他們還有附帶必須要幹的一件事,就是迫使林青史的隊伍立即繳械。
一個營長這樣轉達了他們的團長的意見,林青史質問他為什麼要繳械的理由,他說是“你們的來曆不明”。
就這樣,三十六團的弟兄們開槍了。他們用了五個連的雄厚的兵力來參與這個富於娛樂性的戰鬥。
林青史決定給他們來一個猛烈的逆襲。但是不好,他們的隊伍太疲勞了,他們在這次戰鬥中剩下來的隻有五十多人,他們再也不能擔任這個最後一擊的任務。
於是像一簇燦爛輝煌的篝火的熄滅,英勇的第四連就在這個陰黧的晚上宣告完全解體了,而可惜的是,他們不失敗於日本軍猛烈的炮火下,卻消滅於自己的友軍的手裏。
一如以上所述的情形,林青史,那漂亮而稚弱的少年軍官,在這一次偉大的戰鬥中是這樣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但是他並沒有完結了他的性命,他竟能夠從那險惡的處境中安然逃出,他像一隻駱駝,必須負載著這巨重的擔子走盡了他的壯烈而痛楚的路程。
他獨自一個人在黑夜中摸索,好幾次猛撲在積滿著汙泥的罅地裏,身上的衣服全濕了。這裏是饑餓、疲困和寒冷。天色微明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像一隻被擊傷的狗似的躺倒在一條潮濕的泥濘的公路邊。他聽見有一隊中國軍在公路邊開過,而在這個中國軍的隊伍中,他發現了一個熟人所發出的聲音。
他是第三營——和林青史同一團的第三營營部的特務長,他知道林青史的直屬營部的所在地。
細雨還在下著,炮聲疏落而遼遠。過度的喜悅使林青史恢複了體力,他非常激動地對他的朋友述說了數日來在火線上苦鬥的情形。
特務長,那和藹的中年人深深地被感動了。
“中國的新軍人果然在舊的隊伍中產生了!”他這樣讚歎著。
但是他又告訴林青史,營長高華吉已經對上峰呈報了林青史的罪狀,林青史如果回到他們的營部,恐怕要被處決,為了保持林青史的寶貴的戰鬥曆史,為了保持抗日的有生力量,他勸林青史對那嚴峻的軍法實行逃遁。
林青史在數日來的戰鬥中有著慷慨激昂的精神生活,以至忘記了自己行動上的錯誤,聽了他的朋友的報告之後,知道自己犯了極大的罪過。
他完全轉變了一個人,數日來的英勇的戰績完全地被否定了,除了譴責自己之外,他再沒有新的認識可以叫他從一個死的囚徒的地位獲救。他雖然知道自己的運命的危險,但是為了成全自己的人格,他決不逃遁,他堅決地回到營部去,在營長的麵前告了罪。
自然,營長是不會饒恕他的。一見麵就立即把他槍決了,而林青史對這嚴峻的刑罰卻一點也不為自己辯護。
於一九三八,四,十二,建德
(選自《第七連》,1947年6月,上海希望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