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寧靜的廳子裏,我的朋友的丈夫,那高高的,文弱的南方人,和日本的三個全副武裝的陸戰隊發生了慘烈的搏鬥。這情景非常簡單,那南方人最初就已經為他的勁敵所擊倒了。但是他屢仆屢起,那穿著黑絨西裝的影子在我的眼中突然地擴大,在極端短暫的倏忽的時間中我清楚地認識了他抵扼著脊梁,彎著兩臂向他的勁敵猛撲的雄姿。三個日本陸戰隊和一個中國人,他們的黑色的影子在白晝的光亮裏幻夢地浮蕩著,他們緊緊地扭絞在一起,那南方人的勇猛的戰鬥行為毫無遺憾地叫他們的勁敵盡管在他的身上發揮強大的威力。最後他落在勁敵的手中,三個日本陸戰隊一同舉起了他的殘敗的身體,從窗口摔下去,那張開著的玻璃窗愕然地發出驚訝。
我的靈魂隨著那殘敗的軀體突然下墜,我不能再看這以後的場麵了,我在曬台上暈迷了約莫二十分鍾之久。
晚上,約莫七點光景,我們逃走了,我們開始了這個與死亡互相搏鬥的艱險的行程。
走出了弄堂口,我們遇見了五個逃難的同胞。一個高高的中年男子,帶領著鄰居的一個小學生和三個女人。他低聲地對我說:“跟著來吧!我們要三個鍾頭的時間從火線裏逃出,……未逃出的還多得很。”
我點頭對他道謝,又示意請他走在我們的前頭。
街燈一盞也沒有了。馬路上完全沉進了黑暗。八個人聯結著走過了一條街道,為了落地的子彈太密,我們在一處牆角邊俯伏了一個鍾頭。
我整整一天沒有吃飯,也不覺得肚餓,而且一點疲倦也沒有。我不知從哪裏來的機智,警覺,常常從八個人的隊伍中脫離出來,獨自個到遠遠的地方去作試探。這地方應該距北站不遠。北站在哪裏卻弄不清,我們已經迷失了方向。
我記得我們是沿著一條闊大的馬路上走來的,現在卻發覺這闊大的馬路已經突然中斷,它變成了一條小巷,這小巷顯然是敵我兩軍戰鬥的緊要地帶,子彈像雨點般的隻管在我們的身邊猛灑著。對於這些在低空中飛舞的子彈我已經不再懼怕了,甚至忘記了它們。我知道,在最危險的一瞬中還必須確實保持我珍貴的靈魂的鎮靜。而求生的希望卻愈加鼓勇著我,我的憤恨,暴烈的情緒緊張到最高度,我沒有懼怕的餘暇。一個鍾頭之後,我們離開了這個小巷,卻隻好循原路走回去,原路,我們剛才正嚐過了它的滋味,在那邊飛過的子彈不會比小巷裏稀疏些。那麼,要怎麼辦呢?這馬路一邊是接連著的關閉了的商店,一邊是高高的圍牆。圍牆的旁邊有一枝電杆,電杆上高高地掛著一條很大的棕繩,我不曉得那棕繩掛在那裏原來有何用處,我猛然地省悟到它也許可能幫助我們逃出這個險境。
那中年男子同意了我的提議,他最初緣著那棕繩攀登電杆,跨過圍牆,一麵給我們後麵的人作如何攀登的樣子,一麵去試探。他告訴我們圍牆的那邊可以下去。
第二個也攀登上去了。
於是第三個。
第四個。
那小學生還算矯捷,他攀登得比別的人都快些。但是他像一個石塊似的跌落下來了,有一顆子彈射穿了他的頭顱。
這一顆子彈把小學生擊落下來並不是偶然的。當人緣著那棕繩攀登的時候,棕繩顯然為遠處的兵隊所瞧見,兵隊,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他們是我們自己人還是敵人,但是這棕繩現在成為射擊的目標卻已經千真萬確。
姑母上去了。這一次的子彈射得高些,不曾射中了她。
接著是表姊。
最後才輪到我。我發覺那棕繩已經為子彈擊中而斷了一半,子彈還是在電杆的四周纏繞著,飛舞著。我是不是要停在圍牆這邊不走呢?為了那棕繩,那唯一引渡我們逃出險境的橋梁將要中斷,我更不能不趕快繼續攀登,其他什麼危險也隻好置之不顧。我終於也越過那圍牆的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