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W女士的一段經曆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一日起以後的三日中,上海的緊張局麵似乎為了不能衝出最高點的頂點而陷入了痛苦、弛緩的狀態。十一日午後半日之內,開入黃浦江內的敵艦有十四艘之多,什麼由艮號,鬼怒號,名取號,川內號,報紙上登載著的消息說是現在停泊於上海的敵艦已經有三十多艘了,以後還要陸續開來。十一日晚上,又有三千多名的陸戰隊由彙山碼頭,黃浦碼頭先後登陸,顯然是大戰前夜的情勢了。而我們卻為了三次的搬家弄得頭暈眼花,對這日漸明朗的局麵反而認不清楚。我們,我的表姊,我的表姊的姑母,和我,三個人閑適地,毫不嚴重地搬到法租界金神父路群賢別墅的一位親戚的家裏來,也不帶行李,好像過大節日的時候到親戚的家裏去閑逛似的,一點逃難的氣味也沒有。這是我們第一次的搬家。這位親戚的家裏已經給從閘北方麵遷來的朋友擠得滿滿的了。我們連坐的地方也沒有。那天晚上睡在很髒的地板上,一夜不曾入眠。第二天我們搬到麥琪路來,是用五塊錢租得的一個又小又熱的亭子間。住在這亭子間裏還不到半天,不想我們的二房東為了貪得高價而勾上了一個新住客,吃了我們一塊定錢,迫使我們立刻滾蛋。我和這位不要臉的房東吵了整整三個鍾頭。結果我們暫時遷入了虞洽卿路的一個小旅館裏,我的表姊的姑母已經不勝其疲困而患了劇烈的牙痛病。
這已經是十三日的早上了。
我們起得特別早。其實我三天來晚上都沒有好睡,睡著了卻又為紛亂、煩苦的惡夢所糾纏,沒有好睡過,我厭惡這小旅館,這小旅館又髒又臭。天還沒有亮,我就催我的表姊和那位老人家起床了。連日的疲困叫她們無靈魂地聽從我的擺布。我叫了兩輛黃包車,我和表姊坐一輛,姑母坐一輛。
姑母的牙痛似乎轉好些了。她莫名其妙地問我:“天亮了嗎?”
我糊裏糊塗地回答:“天亮了,卻下了大霧。”
這樣我們匆匆地回到東寶興路自己的家裏來了,我們竟是盲目地投入那嚴重的火窩。
姑母年老了,她的牙痛病確實也太劇烈,回到家裏,已經不能動彈。
表姊的丈夫是一個船員,還不到二十七歲就在海外病死了,她不幸做了一個年輕的寡婦。
在一間陰黯潮濕的樓下的客堂間裏,表姊獨自個默默地,不聲不響地在弄早飯。姑母在那漆黑的樓梯腳的角落裏躲著:也不呻吟,大概是睡著了。
她們都變成了這麼的灰暗,無生氣的人物,仿佛任何時候都可以取消自己的存在,她們確實是有意地在躲避這種生的煩擾,正在迫切地要求著得到一點安寧。
同屋的人全搬走了,二樓,三樓,亭子間都已經空無所有。漸漸的我發覺我們整個弄堂的人都走光了,從那隨便開著的玻璃窗望進去,都是空屋,平常這時候弄堂裏正有洗馬桶的聲音,以及糞尿的臭氣在喧騰,現在都歸於沉寂。如果我聽不到自己在地板上走的腳步聲,我會疑心這裏是一個死的荒塚。
我獨自爬上了三樓的曬台上,接觸到那蔚藍,寬宏的天體——從那龐大,複雜的市塵裏升騰起來暈濁的煙幕,沉重地緊壓著低空。從英租界、法租界發出的人物、車馬的噪音隱隱地鼓蕩著耳鼓。我輕鬆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上海還有一個繁華,熱鬧的世界,我覺得自己還是這可厭然而可愛的人世的近鄰,我獲得了我的自由,我應該不要求任何救助。
我竟然歡喜得突跳起來,因為我發見和我們相隔不過兩幢屋的新建的紅色的樓房上,我的朋友還在住著。
她名叫鄭文,是我在複旦大學的一位同學。我不是大學生,卻曾在複旦大學住過一下子。我在一九三五年加入了複旦大學的暑期班,選的學科是歐洲近百年史和英國文學,擔任我們的功課的是那個像傷感女人一樣時時顰蹙著臉的漂亮的餘楠秋教授,考試的時候,我得了一個F。餘楠秋教授在講台上羞辱我說,我自從當教授到現在還沒有見過一個學生得到F的雲雲,卻不把我的名字宣布,似乎還特別地姑息我。我覺得很難為情,一個暑期還沒有念完就自告退學了。鄭文女士就是我在暑期班裏的朋友。
她是一個湖南人,年輕而貌美,弄的北歐文學,對易卜生和托爾斯泰很有研究,有一種深沉、凜肅、聰慧的氣質;絕不是平常所見的輕蕩,浮華,嬉皮笑臉,整日裏嘻嘻的笑不絕口的女友。她曾經秘密地作了不少的詩文,她的深刻,沉重的文字是我所愛讀的。
她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她有著甜蜜,寧靜,不受波折的戀愛生活,一個禮拜前正和她的滿意的對手結了婚。她的對手是一個軍官學校出身,後來離開了軍隊生活,從事實業活動的英俊的男子。他每月有一百八十元的收入,他們的小家庭是那樣的快樂,新鮮。我從玻璃窗望見他們的華麗的客廳,電燈還在亮著。那高高的男子穿著黑絨的西裝,梳亮著頭發,默默地在那客廳裏亂踱著,眼睛望著地板,兩頰發出光澤,不時的隨手在桌上拿了一本書翻了翻,顯見得文弱,膽怯,不像一個軍人。我越多看他一次越覺得他離開軍隊生活正有著他的充分的理由。我躲在曬台的牆頭邊,像一個偵探兵似的有計劃的窺探著他。他的煩惱,沉鬱的樣子每每使我動起了憐憫。記得有一次,他帶著他的新夫人和我到亞爾培路中央運動場去看回力球,在法租界的靜寂的馬路上,在無限柔媚的晚涼中,他左邊伴鄭文右邊伴著我,我們手拉著手的走,他的溫厚和藹的態度在我的心中留上了異乎往常的新鮮的印象,我好像以前並不和他熟習,正在這一晚最初第一次遇見他一樣。這一晚他很興奮,回來的時候,在汽車裏,他告訴我們他在軍隊裏的許多新奇的故事,倚著我的身邊劇烈地發出笑聲,竟至露出了他的一副整齊得,美麗得無可比倫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