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姊的早飯弄好了,我打算吃完早飯之後,就去找鄭文,她們那邊有許許多多的新消息,她們會使我的慌亂的情緒得到安靜。我一看到她們就已經有很大的安慰了。我想,我為什麼這樣大驚小怪呢?鄭文他們還沒有走,閘北,虹口的恐慌局麵全是我們中國市民的庸人自擾。
九點鍾過去了,早飯還沒有開始用,馬路上突然傳來了隱約的槍聲。
我敏感地對表姊說:“不好了,中國軍和日本軍開火了!”
表姊沉著臉,廚房裏的工作使她衣服淋濕,煙灰滿頭,她也不回答,隻是對我發出詈罵。硬說我怕死,又炫耀她在二十一歲守寡。
槍聲又響了。
這回的槍聲又近又密,但是瞬息之間,這槍聲即為逃難的市民們驚慌的呼叫聲所掩蓋。
我非常著急,我不曉得我的表姊為什麼要在這時候發我的脾氣,使我再不能和她心同意合地商量出一個好辦法,讓我們立刻逃出這個危境。
我搖醒姑母,她冷冷地呼我的名字,隻叫我安靜些。我告訴她現在這危迫的情勢,她決不發出任何意見,仿佛現實的場麵和她的距離很遠,而她卻正在追尋自己的奇異的路程。
槍聲更加猛烈了。小鋼炮和手榴彈作著惡聲的吼叫。而可怖的是我們近邊的一座房子突然中彈傾倒,——起火的聲音。
我拋開了碗和筷子,獨自個走出門外,打算到鄭文的家裏去作個探問。
當我從弄堂口繞道走過了第二個弄堂,向著一條狹巷衝入的時候,我發見從西寶興路發出的機槍子彈,像奇異的蛇似的,構成了一條活躍的,惡毒的線,又像厲害的地雷蟲似的使馬路上的堅實的泥土洞穿,破碎,於是變成了一陣濃烈的煙塵,在背後緊緊地追躡著我。
鄭文的房子雖然距我們很近,卻並不和我們同一個弄堂,從我們的家到她們那裏,要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
我不懂得我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勇敢,這確然是一種盲目的勇敢,叫我陷身在危境裏麵,而完全地失去了警覺的本能。突然望見三個全副武裝的日本陸戰隊從我對麵相距約莫五十米的巷子裏走出,黑色的影子,手裏的刺刀發出雪亮的閃光。我還以為他們是北四川路平常所見的日本陸戰隊,卻不知他們像發瘋似的起了大殺戮的衝動,已經在我們的和平的市區裏發動了狂暴無恥的劫掠行為。
我慌忙地倒縮回來。表姊像一座菩薩似的獨自個靜默地在吃飯,姑母還沒有起床。剛才的險景使我懼怕,然而同時也使我自尊。我不曉得這時候我的麵孔變青變藍,但是在我的表姊的麵前半聲也不響。
我迅急地走上了三樓的曬台,對淞滬鐵路一帶發出槍炮聲的地區了望,發現天通庵至西寶興路一帶已經陷入了炮火的漩渦,有好幾處的房子已經中彈起火,雜亂的槍炮聲正向著遠處蔓延著。
我的眼睛變得有點迷亂,那三個日本陸戰隊的影子永久在我的心中閃動著。我疑心我已經給他們瞧見了。仔細觀察一下子,我們這裏四周還是安然無事,至少我們的弄堂裏還沒發生任何突變。
附近的巷子裏猛然發出了急激的敲門聲,我下意識地把耳朵聳高,眼睛縮小,身子和曬台上的牆頭靠緊。門聲一陣猛烈一陣,我絕望地眼看自己零丁地、悲涼地活在這倏忽的、短暫的時間裏麵,在期待著最後一瞬的到臨。
忍受著吧!忍受著吧!
我這樣打發自己,卻屢次從絕望中把自己救出,覺得自己置身其中的世界還是安然得很。這是那冗長的,不易挨熬的時間擺弄著我,過於銳敏的預感又叫我陷入無法救醒的蠢笨。
時間拖著長長的尾巴過去了,密集的槍炮聲繼續不斷。我發見了一幅壯烈的,美麗的畫景。中國人,赤手空拳的中國人用了不可持劫的義勇,用了堅強的意誌和日本瘋狗決鬥的一幅壯烈的,美麗的畫景。
可怕的突變的到臨和我們銳敏的預感互相追逐。一陣猛烈的門板的破裂聲響過之後,我清楚地聽見,有三個人帶著狂暴的皮靴聲衝進鄭文的屋裏去。
鄭文怎樣呢?我對自己發問著。而殘酷的現實已經把我帶進了險惡的夢境。
三個黑色的陸戰隊。
沉重的皮靴,雪亮的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