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認識了這樣的敵人(2)(3 / 3)

他們向著我這邊走來了,一步一步的走,很慢,很謹慎,步聲低至不可再低,他們正用整個的靈魂來控製這個不易脫身的危局。我非常替他們擔憂,我想他們逃得太遲了,像這樣的幾個壯健的青年男子,如果給日本軍瞧見,一定不放走他們。

果然,在他們的背後,驀地有一個黃色的日本陸軍出現著。我不曉得這個鬼子兵是從哪裏閃出來的,他的身體長得意外的高大,可怕,手裏的刺刀特別明亮,這刺刀似乎比平常所見的刺刀都長。他走得意外的迅速,仿佛是一陣獰惡的寒風的來襲,他對於這些已經放在手心裏的目的物應該有著最高的縱身一擊的戰鬥企圖。

那鬼子兵迅速地追躡著來,那直挺著的雪亮的刺刀使我隻能夠屏息地靜待著。天嗬,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是一種嚴酷的痛楚的頂點,中華民國的無辜的致命者,在日本惡徒的殘暴的一擊之下倒下了。我們用什麼理由來回答這勝利與失敗的公判?我們是屠宰者刀下肉麼?我永遠求不出此中的理由!

那最先倒下的是二十五歲左右的最大的男子。這五個人的整齊的隊伍立刻混亂了,在這急激的變動中我不明白那作為母親的老太婆所站的是什麼位置,而趁著這嚴重的一瞬,那強暴的鬼子兵又殺倒了她的第二個兒子。

第三個年輕人在最後的一瞬中領悟到戰鬥的神聖的任務。他反身對他的勁敵施行逆襲,他首先把勁敵手裏的武器擊落,叫他的對手從毫無顧忌的驕縱的地位往下低落,公正地提出以血肉相搏鬥的直截的要求。

第三個男子把他的對手擊倒下來。

他勝利了。

但是他遭了從背後發出槍彈的暗襲。

中學生,那年紀最小的男子我叫他中學生,他是那樣的沉著,堅決,他的神聖的戰鬥任務全靠他的勇敢和智慧去完成。他獲得了一個充分的時機,泰然地、從容地在旁邊拾起了敵人的槍杆,用那雪亮的刀,向著那倒下還在掙紮的敵人的半腰裏猛力地直刺。

但是一秒鍾之後,這慘烈的場麵竟至突然中斷,這時候我才從這戰鬥的危局中猛然省悟,我發見有一小隊的鬼子兵散布在中學生的四周,他們一齊對中學生作著圍獵。我的心已經變成坦然,冰冷的了,我目睹著中學生在最後一瞬的苦鬥中送了命。

老太婆緊抱著中學生的屍體瘋狂地向著我這邊直奔而來。我看著她馬上就要到我的身邊來了,我意識著我所站的地位,我的悲慘的命運正和她完全一致。於是我離開那可以藏身的處所,走出馬路上,用顯露的全身去迎接她。

我對她說:“你的兒子死了,不必拉住他了。”

她的麵孔可怕地現出青綠,完全失去了人的表情,看來像一座古舊、深奧而難以理解的雕刻。她對我的回答是嚴峻的,使我沉入了無限悲戚的幻夢。

她把兒子的屍體舍去了,像一隻被襲擊的狼似的衝進了一間門板開著的無人的商店裏,直上三樓,從天台上猛摔下來,她的腦袋粉碎了,她落下的地點正在我的麵前,濺得我滿身的白色的腦髓。

於是我坦然地離開了這地區,從北江西路向河南路橋逃出。我的靈魂已經很堅定了,我要每一分,每一秒預備著敵人對我的侵襲。

作於一九三八,一,二十八,南昌

(選自《第七連》,1947年6月,上海希望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