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是無錫的大實業家榮氏的私園,係築在去太湖不遠的一支小山上的別業,我的在公共汽車裏想起的那個願望,他早已大規模地為我實現造好在這裏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間小小的茅棚,而他的卻是紅磚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緩步以當車,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閑走的,而他卻因為時間是黃金就非坐汽車來往不可的這些違異。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將起來,有錢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們這些無錢無業的閑人的心理是一樣的,我在此地要感謝榮氏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實現而造成這一個梅園,我更要感謝他既造成之後而能把它開放,並且非但把它開放,而又能在梅園裏割出一席地來租給人家,去開設一個接待來遊者的公共膳宿之場。因為這一晚我是決定在梅園裏的太湖飯店內借宿的。

大約到過無錫的人總該知道,這附近的別墅的位置,除了剛才汽車通過的那枝橫山上的一個別莊之外,要算這梅園的位置算頂好了。這一條小小的東山,當然也是龍山西下的波脈裏的一條,南去太湖,約隻有小三裏不足的路程,而在這梅園的高處,如招鶴坪前,太湖飯店的二樓之上,或再高處那榮氏的別墅樓頭,南窗開了,眼下就見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與,時時與獨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於園裏的瘦梅千樹,小榭數間,和曲折的路徑,高而不美的假山之類,不過盡了一點點綴的餘功,並不足以語園林營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園之勝,在它的位置,在它的與太湖的接而又離,離而又接的妙處,我的不遠數十裏的奔波,定要上此地來借它一宿的原因,也隻想利用利用這一點特點而已。

在太湖飯店的二樓上把房間開好,喝了幾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後,太陽已有點打斜了,但拿出表來一看,時間還隻是午後的兩點多鍾。我的此來,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寫過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與蘆花相映的風情的,若現在就趕往湖濱,那未免去得太早,後來怕要生出久候無聊的感想來。所以走出梅園,我就先叫了一乘車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從那裏再由別道繞至湖濱,好去趕上看湖邊的落日。但是錫山一停,惠山一轉,遇見了些無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遊,及許多武裝同誌們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裏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強人按住在腳下,被他強塞了些灰土塵汙到肚裏邊去的樣子,我的脾氣又發起來了,我隻想登到無人來得的高山之上去盡情吐瀉一番,好把肚皮裏的抑鬱灰塵都吐吐幹淨。穿過了惠山的後殿,一步一登,朝著隻有斜陽和衰草在弄情調戲的濯濯的空山,不曉走了多少時候,我竟走到了龍山第一峰的頭茅棚外了。目的總算達到了,惠山錫山寺裏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腳下。四大皆空,頭上身邊,隻剩了一片藍蒼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嵐。在此地我可以高嘯,我可以俯視無錫城裏的幾十萬為金錢名譽而在苦鬥的蒼生,我可以任我放開大口來罵一陣無論哪一個凡為我所疾惡者,罵之不足,還可以吐他的麵,吐麵不足,還可以以小便來澆上他的身頭。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複了一點之後,在那塊頭茅棚前的山峰頭上竟一個人演了半日的狂態,直到喉嚨幹啞,汗水橫流,太陽也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時候為止。

氣竭力嘶,狂歌高叫的聲音停後,我的兩隻本來是為我自己的聒噪弄得昏昏的耳裏,忽而沁的鑽入了一層寂靜,風也無聲,日也無聲,天地草木都仿佛在一擊之下變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處都隻是沉默。我被這一種深山裏的靜寂壓得怕起來了,頭腦裏卻起了一種很可笑的後悔。“不要這世界完全被我罵得陸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類聽了我的嘯聲來將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們的死滅的國裏去了哩?”我又想,“我在這裏踏著的不要不是龍山山頭,不要是陰間的滑油山之類哩?”我再想。於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邊的景物,想證一證實我這身體究竟還是仍舊活在這卑汙滿地的陽世呢,還是已經闖入了那個鬼也在想革命而謀做閻王的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