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東望去,遠散在錫山塔後的,依舊是千萬的無錫城內的民家和幾個工廠的高高的煙突,不過太陽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來,似乎加添了一點倦意。俯視下去,在東南的角裏,桑麻的林影,還是很依很密的,並且在那條白線似的大道上,還有行動的車類的影子在那裏前進呢,那麼至少至少,四周都隻是死滅的這一個觀念總可以打破了。我寬了一寬心,更掉頭朝向了西南,太陽落下了,西南全麵,隻是炫目的湖光,遠處銀藍濛淟,當是湖中間的峰麵的暮靄,西麵各小山的麵影,也都變成了紫色了。因為看見了斜陽,看見了斜陽影裏的太湖,我的已經闖入了死界的念頭雖則立時打消,但是日暮途窮,隻一個人遠處在荒山頂上的一種實感,卻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長了脖子拚命的查看起四麵的路來,這時候我實在隻想找出一條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趕回家去。因為現在我所立著的,是龍山北脈在頭茅棚下折向南去的一條支嶺的高頭,東西南三麵隻是岩石和泥沙,沒有一條走路的。若再回至頭茅棚前,重沿了來時的那條石級,再下至惠山,則無緣無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許多的回頭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頭路的,我一邊心裏雖在這樣的同小孩子似的想著,但實在我的腳力也有點虛竭了。“啊啊,要是這兒有一所庵廟的話,那我就可以不必這樣的著急了。”我一邊盡在看四麵的地勢,一邊心裏還在作這樣的打算,“這地點多麼好啊,東麵可以看無錫全市,西麵可以見太湖的夕陽,後麵是頭茅棚的高頂,前麵是朝正南的開原鄉一帶的村落,這裏比起那頭茅棚來,形勢不曉要好幾十倍。無錫人真沒有眼睛,怎麼會將這一塊龍山南麵的平坦的山嶺這樣的棄置著,而不來造一所庵廟的呢?唉唉,或者他們是將這一個好地方留著,留待我來築室幽居的罷?或者幾十年後將有人來,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為我起一個痛哭之台,而與我那故鄉的謝氏西台來對立的罷?哈哈,哈哈。不錯,很不錯。”末後想到了這一個誇大妄想狂者的想頭之後,我的精神也抖擻起來了,於是拔起腳跟,不管它有路沒有路,隻是往前向那條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亂走。結果在亂石上滑坐了幾次,被荊棘鉤破了一塊小襟和一雙線襪,跳過了幾塊岩石,不到三十分鍾,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腳下的墳堆裏了。

到了平地的墳樹林裏來一看,西天低處太陽還沒有完全落盡,走到了離墳不遠的一個小村子的時候,我看了看表,已經是五點多了。村裏的人家,也已經在預備晚餐,門前曬在那裏的幹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農老婦,都在將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們的孫兒孫女遊耍。我走近前去,向他們很恭敬的問了問到梅園的路徑,難得他們竟有這樣的熱心,居然把我領到了通汽車的那條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黃包車坐上,回頭來向他們道謝的時候,我的眼角上卻又撲簌簌地滾下了兩粒感激的大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