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行一二裏,地勢漸高。山徑曲折,係沿著兩峰之間的一條溪泉而上。一邊是清溪,一邊是絕壁。壁岩峻處,半山間有“玲瓏勝境”的四大字刻在那裏。再上是東坡的“醉眠石”,“九折岩”。三休亭的遺址,大約也在這半山之中。壁上的摩崖石刻,不計其數。可惜這山都是沙石岩,風化得厲害,石刻的大半,都已經辨認不清了。最妙的是蘇東坡的那塊“醉眠石”,在山溪的西旁,石壁下的路東,長長的一塊方石,橫躺下去,也盡可以容得一人的身長,真像是一張石做的沙發。東坡的究竟有沒有在此石上醉眠過,且不去管它,但石上的三字,與離此石不遠的岩壁上的“九折岩”三字,以及“何年僵立兩蒼龍”的那一首律詩,相傳都是東坡的手筆。我非考古金石家,私自想想這些古跡還是貌虎認它作真的好,假冒風雅比之燒琴煮鶴,究竟要有趣一點。還有“醉眠石”的東首,也有一塊山石,橫立溪旁,上鐫“琴聲”兩篆字,想係因流水淙淙有琴韻,與“琴操墓”就在上麵的雙關佳作,因為不忍埋沒這作者的苦心,故而在此提起一句。

沿溪摸壁,再上五六十步,過合澗泉,至山頂下平坦處,有一路南繞出西麵一枝峰下。順道南去,到一處突出平坦之區,大約是收春亭的舊址。坐此處而南望,遠近的山峰田野,盡在指顧之間,平地一方,可容三四百人。平地北麵,當山峰削落處,還留剩一石龕,下複古石刻像三尊,相傳為東坡、佛印、山穀三人遺像,明褚棟所說的因夢得像,因像建碑的處所,大約也就在這裏,而明黃鼎像所記的剩借亭的遺址,總也是在這一塊地方了,俗以此地為三休亭,更訛為二賢祠,皆係誤會者無疑。

在石龕下眺望了半天,仍遵原路向北向東,過一處菜地裏的碑亭,就到了玲瓏山寺裏去休息。小坐一會,喝了一碗茶,更隨老僧出至東麵峰頭,過鍾樓後,便到了琴操的墓下。一抔荒土,一塊粗碑,上麵隻刻著“琴操墓”的三個大字,翻閱新舊《臨安縣誌》,都不見琴操的事跡,但雲墓在寺東而已,隻有馮夢禎的《琴操墓》詩一首:

弦索無聲濕露華,白雲深處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一夜西風掃落花。

抄在這裏,聊以遮遮《臨安縣誌》編者之羞。同遊者潘光旦氏,是馮小青的研求者,林語堂氏是《桃花扇》裏的李香君的熱愛狂者,大家到了琴操墓下,就齊動公憤,說《臨安縣誌》編者的毫無見識。語堂且更捏了一本《野叟曝言》,慷慨陳詞地說:

“光旦,你去修馮小青的墓罷,我立意要去修李香君的墳,這琴操的墓,隻好讓你們來修了。”

說到後來,眼睛就盯住了我們,所謂你們者,是在指我們的意思。因這一段廢話,我倒又寫下了四句狗屁:

山既玲瓏水亦清,東坡曾此訪雲英,如何八卷《臨安誌》,不記琴操一段情。

東坡到臨安來訪琴操事,曾見於菜地裏的那一塊碑文之上,而毛子晉編的《東坡筆記》裏(梁廷楠編之《東坡事類》中所記亦同),也有一段記琴操的事情說:

“蘇子瞻守杭日,有女名琴操,頗通佛書,解言辭,子瞻喜之。一日遊西湖,戲語琴操曰:‘我作長老,汝試參禪!’琴操敬諾。子瞻問曰:‘何謂湖中景?’對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何謂景中人?’對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雲。’‘何謂人中意?’對曰:‘隨他楊學士,鱉殺鮑參軍。’‘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琴操言下大悟,遂削發為尼。”

這一段有名的東坡軼事,若不是當時好奇者之偽造,則關於琴操,合之前錄的馮詩,當有兩個假設好定,即一,琴操或係臨安人,二,琴操為尼,或在臨安的這玲瓏山附近的庵中。

我們這一群狂人還在琴操墓前爭論得好久,才下山來。再在玲瓏站上車,東駛回去,上臨安去吃完午飯,已經將近二點鍾了;飯後並且還上縣城東首的安國山(俗稱太廟山)下,去瞻仰了一回錢武肅王的陵墓。武肅王的豐功偉烈,載在史冊;除吳越備史之外,就是新舊《臨安縣誌》,《杭州府誌》等,記錢氏功業因緣的文字,也要占去大半;我在此地本可以不必再寫,但有二三瑣事,係出自我之猜度者,順便記它一記,或者也可以供一般研究史實者的考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