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武肅王出身市井,性格嚴刻,自不待言,故唐僧貫休呈詩,有“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及其衣錦還鄉,大宴父老時,卻又高歌著“鬥牛無孛兮民無欺”等語;酒酣耳熱,王又自唱吳歌娛父老曰:“汝輩見儂的歡喜,吳人與我別是一般滋味,子長在我心子裏。”則他的橫征暴斂,專製刻毒,大旨也還為的是百姓,並無將公帑存入私囊去的傾向。到了他的末代忠懿王錢宏俶,還能薄取於民,使民墾荒田,勿收其稅,或請科賦者,杖之國門,也難怪得浙江民眾要懷念及他,造保俶塔以資紀念了。還有一件事實,武肅王妃,每歲春必歸臨安,王遺妃書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吳人至用其語為歌。我意此書,必係王之書記新城羅隱秀才的手筆,因為語氣溫文,的是詩人出口語也。

自錢王墓下回來,又坐車至藻溪。換坐轎子,向北行四十裏而至天目。因天已晚了,就在西天目山下的禪源寺內宿。

遊西天目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陰晴。

西天目山,屬於潛縣。昨天在地名藻溪的那個小站下車,坐轎向北行三四十裏,中途曾過一教口嶺,高峻可一二十丈。過教口嶺後,四麵的樣子就不同了。嶺外是小山荒田的世界,落寞不堪;嶺內向北,天目高高,就在麵前,路旁流水清滄,自然是天目山南麓流下來的雙清溪澗,或合或離,時與路會,村落很多,田也肥潤,橋梁路亭之多,更不必說了。經過白鶴溪上的白鶴橋、月亮橋後,路隻在一段一段的斜高上去。入大有村後,已上山路,天色陰陰,樹林暗密,一到山門,在這夜陰與樹影互競的黑暗網裏,遠遠聽到了幾聲鍾鼓梵唱的催眠暗示,一種畏怖,寂滅,皈依,出世的感覺,忽如雷電似的向腦門裏襲來。宗教的神秘作用,奇跡的可能性,我們在這裏便領略了一個飽滿,一半原係時間已垂暮的關係,一半我想也因一天遊旅倦了,筋骨氣分,都已有點酥懈了的緣故。

西天目的開山始祖,是元嘉熙年生下來的吳江人高峰禪師。修行坐道處,為西峰之獅子岩頭,到現在西天目還有一處名死關的修道處,就係高峰禪師當時榜門之號。禪師的骨塔,現在獅子峰下的獅子口裏。自元曆明,西天目的道場廟宇,全係建築在半山的,這獅子峰附近一帶的所謂獅子正宗禪寺者是。元以前,西天目山名不確見於經傳,東坡行縣,也不曾到此,謝太傅遊山,屐痕也不曾印及。元明兩代,寺屢廢屢興,直至清康熙年間,玉林國師始在現在的禪源寺基建高峰道場,實即元洪喬祖施田而建之雙清莊遺址。在陰森森的夜色裏,轎子到了山門,下轎來一看,隻看見一座規模浩大的八字黃牆,牆內牆外,木架橫斜,這天目靈山的山門似正在動工修理,入門走一二裏,地高一段,進天王殿;再高一段,入韋馱寶殿;又高一段,是有一塊“行道”的匾額掛在那裏的法堂。從此一段一段,高而再高,過大雄寶殿,穿方丈居室,曲折旋繞,凡走了十幾分鍾,才到了東麵那間五開間的樓廳上名來青室的客堂裏。窗明幾淨,燈亮房深,陳設器具,卻像是上海灘上的頭號旅館,隻少了幾盞電燈,和賣唱賣身的幾個優婆夷耳。正是舊曆的二月半晚上,一餐很舒適的素菜夜飯吃後,雲破月來,回廊上看得出寺前寺後的許多青峰黑影,及一條怪石很多的曲折的山溪。溪聲鏗鏘,月色模糊,剛讀完了第二十八回《野叟曝言》的語堂大師,含著雪茄,上回廊去背手一望,回到爐邊,就大叫了起來說:

“這真是絕好的Dichtung!”

可惜山腰雪滿,外麵的空氣尖冷,我們對了這一個清虛夜境,隻能割愛;吃了些從天王殿的攤販處買來的花生米和具有異味的土老酒後,幾個Dichter也隻好抱著委屈各自上床去做夢了。

侵晨七點,詩人們的夢就為山鳥的清唱所打破,大家起來梳洗早餐後,便預備著坐轎上山去遊山。語堂受了一點寒,不願行動,隻想在禪源寺的僧榻上臥讀《野叟曝言》,所以不去。

山路崎嶇陡峭,本是意計中事;但這西天目山的路,實在也太逼仄了。因為一麵是千回百折的清溪,一麵是奇岩矗立的石壁,兩邊都開鑿不出路來,故而這條由細石巨岩疊成的羊腸曲徑,隻能從樹梢頭繞山嘴裏穿。我們覺得坐在轎子裏,有三條性命的危險,所以硬叫轎夫放下轎來,還是學著詩人的行徑,緩步微吟,慢慢兒的踏上山去。不過這微吟,到後來終於變了急喘,說出來倒有點兒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