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聖帝菩薩,我早想做一點考證,但遍閱道書,卻仍是茫無頭緒。隻從一部不能當作正傳看的草本書裏,知道他是一位太子,在武當出家修行;手執寶劍,頭帶金圈,是一位伏魔大帝。所謂魔者,就是他蛻化時嫌有煙火氣味,從自己肚裏挖出的一個胃和一盤腸。這聖帝的腸和胃,也受了聖化,被挖出之後,就變了一個龜與一條蛇,在世上作惡害人。經聖帝菩薩收服之後,便變了他的龜蛇二將。還有一個經他收服的王靈官,是他最信任最得意的侍從武都頭,一手捏鋼鞭,一手作靈結,紅臉赤發,正直聰明,是這一位聖帝手下最有靈感,最不顧私情的周倉,李逵,牛皋一類的人物。而聖帝的名姓,和在世時的籍貫時代,卻言人人殊,終於沒有一個定論。
以我的私意推測起來,大約這一位聖帝菩薩,受的一定是佛家的影響,係產生於唐以後的無疑。因為釋迦是太子,是入山修道者,曆盡了種種苦難磨折,才成正果,而他的經曆出身,簡直和聖帝菩薩是一樣。大約道家見到了佛法的流行,這我們中國固有的正教行見得要被外來的宗教征服了,所以才倡始了這一種傳說。延至宋代,道教大盛,趙氏南遷,餘杭大滌山下的洞霄宮,天台桐柏山上的桐柏宮,威勢赫弈,壓倒了禪宗。因而西溪一帶,直至餘杭,有的是靈官殿,聖武廟,而釋家的寺院,都是清代重修的殿宇。明朝永樂,因燕賊篡位,難得民心,故而托言聖帝轉世,大修武當的道院;而他的末子崇偵,也做了朱天大帝,在杭州附近,出盡了威風。由此類推起來,從可知道這一帶的高山道觀,在明朝也是香火很盛的,一路上去,可以直溯到安徽的白嶽齊雲。
野馬一放,放得太遠了,我們隻好再回到一九三五年春季的小和山來。就再說金蓮寺吧!金蓮寺是有田產的寺觀,每年收入的租穀,盡可以養得活十二三位寺內的僧侶,寺的組織繼承,是和浙東的寺院一樣,大有俗家的氣味。他們奉祀的雖是聖帝菩薩,而穿的卻是和尚的衣服。因為富有寺產,所以打官司,奪產業這類的事情,也是免不了的。我們當天在金蓮寺外吃了一陣油條燒酒之後,因為去的目的地是白龍潭,所以隻在寺外門前鬧了一陣,便向南麵的一條石級路走下,上龍門坑去了。這龍門坑的一個村子,真是外人不識,村人不知,武陵漁父,也不曾到過的一座世外的桃源,它的形勢,和在郎當嶺上,看下去的山村梅家塢,有點相仿佛。
龍門坑居民二百餘家,十分之六是葛姓,村中一溪,斷橋錯落,居民小舍,就在溪水橋頭,山坡岩下,排列分配得極勻極美。村的三麵,盡是高山,山的四麵就是萬紫千紅的映山紅與紫藤花。自白龍潭下流出來的溪水,可以灌田,可以助勢,所以水雅磨坊,隨處都是。居民於種茶種稻之外,並且也利用水勢,兼營紙業。這一種和平的景像,這一種村民樂業的神情,你若見了,必定想辭去你所有的委員教員×員的職務,來此地閑居課子,或賣劍買牛,不問世事。而這村中蛟龍廟(或作嬌龍廟)裏的一區小學兒童的歌聲,更加要使你想到沒有外國勢力侵入,生活競爭不像現在那麼激烈的羲皇以上的時代去。我忍不住了,就乘大家不注意的中間,偷偷在筆記簿上寫下了這麼的二十八字:
小和山下蛟龍廟,聚族安居二百家,好是陽春三月暮,沿途開遍紫藤花。
從龍門坑西去的五六裏路中間,兩邊盡是午潮山,龍門山,千丈岩,牛滑嶺,倒吊嶺,九曲嶺,獅子岩等崇山峻嶺拖下來的高峰;中有一溪,因成一穀。山上的花和石,溪裏的水和天,三步一轉,五步一折,到了穀底的時候,要上山了,這時候你就感得到一年不斷的無風,和名叫龍門,從兩峰夾峙的石壁之間流下來的瀑布聲音的淙淙霍霍。你要脫去了文明人的鞋襪,光赤著從母胎裏帶來的雙足,有時候水大,也須還要撩上你本來不長的短褲,露著白腿,不惜臀部(因為要滑跌而坐在水中),才能到得那所謂的龍門山夾,從這山夾裏流下來的白龍潭瀑布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