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忙,你慢慢地走罷,你是哪兒的車?”
“我是巡捕廳胡同西口兒的車。”
“你在哪兒住家嚇?”
“就在那南順城街的北口,巡捕廳胡同的拐角兒上。”
“老天爺不知怎麼的,每天刮這麼大的風。”
“是啊!我們拉車的也苦,你們坐車的老爺們也不快活,這樣的大風天氣,真真是招怪嚇!”
這樣的一路講,一路被他拉到我寄住的寓舍門口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下車之後,我數銅子給他,他卻和我說起客氣話來,他一邊拿出了一條黑黝黝的手巾來擦頭上身上的汗,一邊笑著說:
“您帶著罷,我們是街坊,還拿錢麼?”
被他這樣的一說,我倒覺得難為情了,所以雖隻應該給他四十枚銅子的,而到這時候卻不得不把盡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銅子都給了他。他道了謝,拉著空車在灰黑的道上向西邊他的家裏走去,我呆呆的目送了他一程,心裏卻在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遠遠的聞聲就跑出來接他。把車鬥裏的銅子拿出,將車交還了車行,他回到自己屋裏來打一盆水洗洗手臉,吸幾口煙,就可在洋燈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興致,大約還要喝一二個銅子的白幹。喝了微醉,講些東西南北的廢話,他就可以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鑽進被去酣睡。這種酣睡,大約是他們勞動階級的唯一的享樂。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傷感病又發了。
“啊啊!可憐我兩年來沒有睡過一個整整的全夜!這倒還可以說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遠隔在三千裏外的女人小孩,又為了什麼,不能和我在一處享樂吃苦呢?難道我們是應該永遠隔離的麼!難道這也是病麼……總之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能力養活妻子。啊啊,你這車夫,你這向我道謝,被我憐憫的車夫,我不如你嚇,我不如你!”
我在門口灰暗的空氣裏呆呆地立了一會,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覺的心酸起來,紅潤的眼睛,被我所依賴的主人看見,是不大好的,因此我就複從門口走了下來,遠遠地跟那洋車走了一段。跟它轉了彎,看那車夫進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間破舊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則門大街去跑了一程,等天黑了,才走回家來吃晚飯。
自從這一回後,我和他的洋車,竟有了緣分,接連的坐了它好幾次。他和我也漸漸的熟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