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人,現在已經不在世上了。而他的致死的原因,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明白。
他的麵貌很清秀,不像是一個北方人。我和他初次在教室裏見麵的時候,總以為他是江浙一帶的學生。後來聽他和先生說話的口氣,才知道他是北直隸產。在學校的寄宿舍裏和他同住了兩個月,在圖書室裏和他見了許多次數的麵,又在一天禮拜六的下午,和他同出西便門去騎了一次騾子,才知道他是京兆的鄉下,去京城隻有十八裏地的殷家集的農家之子,是在北京師範畢業之後,考入這師範大學裏來的。
一班新進學校的同學,都是趾高氣揚的青年,隻有他,貌很柔和,人很謙遜,穿著一件青竹布的大褂,上課的第一天,就很勤懇的拿了一枝鉛筆和一冊筆記簿,在那裏記錄先生所說的話。
當時我初到北京,朋友很少。見了一般同學,又隻是心虛膽怯,恐怕我的窮狀和淺學被他們看出,所以到學校後的一個禮拜之中,竟不敢和同學攀談一句話。但是對於他,我心裏卻很感著幾分親熱,因為他的座位,是在我的前一排,他的一舉一動,我都默默地在那裏留心的看著,所以對於他的那一種謙恭的樣子,及和我一樣的那種沉默怕羞的態度,心裏卻早起了共鳴。是我到學校後的第二個星期的一天早晨,我一早就起了床,一個人在操場裏讀英文。當我讀完了一節,靜靜地在翻閱後麵的沒有教過的地方的時候,我忽而覺得背後仿佛有人立在那裏的樣子。回頭來一看,果然看見他含了笑,也拿了一本書,立在我的背後去牆不過二尺的地方,在那裏對我看著。我回過頭來看他的時候,同時他就對我說:“您真用功啊,”我倒被他說得臉紅了!也隻好笑著對他說:“您也用功得很!”
從這一回之後,我們倆就談起天來了。兩個月之後,因為和他在圖書室裏老是在一張桌上看書的原因,所以交情尤其覺得親密。有一天禮拜六,天氣特別的好,前夜下的雨,把輕塵壓住,晚秋的太陽曬得和暖可人,又加以午後一點鍾教育史,先生請假,吃了中飯之後,兩個人在閱報室裏遇見了,便不約而同地說出了一句話來:“天氣真好極了,上哪兒去散散步罷!”
我北京的地理不熟悉,所以一個人不大敢跑出去。到京住了兩月之久,在禮拜天和假日裏去過的地方,隻有三殿和中央公園。那一天因為天氣太好,很想上郊外去走走,一見了他,就臨時想定了主意,喊出了那一句話來。同時他也仿佛在那裏想上城外去跑,見了我,也自然而然的發了這一個提議,所以我們倆不待說第二句話,就走上了向校門的那條石砌的大路。走出校門之後,第二個問題就起來了。“上哪裏去呢?”
在琉璃廠正中的那條大道上,朝南迎著日光走了幾步,他就笑著問我說:“李君,你會騎騾兒不會?”
我在蘇州住中學住過四年,騾子是當然會騎的,聽了他那一句話,忽而想起了中學時代騎騾子上虎丘去的興致來,所以馬上就讚成說:“北京也有騾子麼?讓我們去騎騎試試!”
“騾兒多得很,一出城門就有,我就怕你不會騎呀。”
“我騎倒是會騎的。”
兩人說說走走,到西便門附近的時候,已經是快兩點了。雇好了騾子,騎向白雲觀去的路上,身上披滿了黃金的日光,肺部飽吸著西山的爽氣,我們兩人覺得做皇帝也沒有這樣的快樂。
北京的氣候,一年中以這一個時期為最好。天氣不寒不熱,大風期還沒有到來。淨碧的長空,返映著遠山的濃翠,好像是大海波平時的景像。況且這一天午後,剛當前夜小雨之餘,路上微塵不起,兩旁的樹葉還未落盡的洋槐,榆樹的枝頭,青翠欲滴,大有首夏清和的意思。出了西便門,野田裏的黍稷都已收割起了,農夫在那裏耕鋤播種的地方也有,但是大半的地上都還清清楚楚的空在那裏。
我們騎過了那乘石橋,從白雲觀後遠看西山的時候,兩個人不知不覺的對視了一回,各作了一種會心的微笑,又同發了一聲讚歎:“真好極了!”
出城的時候,騾兒跑得很快,所以在白雲觀裏走了一陣出來,太陽還是很高。他告訴我說:“這白雲觀,是道士們會聚的地方,清朝慈禧太後也時常來此宿歇。每年正月自初一起到十八止,北京的婦女們遊冶子來此地燒香馳馬的,路上滿都擠著。那時候橋洞底下,還有老道坐著,終日不言不語,也不吃東西,說是得道的。老人堂裏更坐著一排白發的道士,身上寫明幾百歲幾百歲,騙取女人們的金錢不少。這一種妖言惑眾的行為,實在應該禁止的,而北京當局者的太太小姐們還要前來膜拜施舍,以誇她們的闊綽,你說可氣不可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