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令我佩服他不置的一個地方,因為我平時看見他盡是一味地在那裏用功,然而談到了當時的政治及社會的陋習,他卻慷慨激昂,講出來的話句句中肯,句句有力,不像是一個讀書的人。尤其是對於時事,他發的議論,激烈得很,對於那些軍閥官僚,罵得淋漓盡致。

我們走出了白雲觀,因為時候還早,所以又跑上前麵天寧寺的塔下去了一趟。寺裏有兵駐紮在那裏,不準我們進去,他去交涉了一番,也終於不行。所以在回來的路上,他又切齒的罵了一陣。

“這些狗東西,我總得殺他們幹淨。我們百姓的兒女田廬,都被他們侵占盡了。總有一天報他們的仇。”

經過了這一次郊外遊行之後,我們的交情又進了一步。上課的時候,他坐在我的前頭,我坐在他的後一排,進出當然是一道。寢室本來是離開兩間的,然而他和一位我的同房間的辦妥了交涉,竟私下搬了過來。在圖書室裏,當然是一起的。自修室卻沒有法子搬攏來,所以隻有自修的時候,我們兩人不能同伴。

每日的日課,大抵是一定的。平常的時候,我們都到六點半鍾就起床,拿書到操場上去讀一個鍾頭。早飯後上課,中飯後看半點鍾報,午後三點鍾課餘下來,上圖書室去讀書。晚上自修兩個鍾頭,洗一個臉,上寢室去雜談一會,就上床睡覺。我自從和他住在一道之後,覺得興趣也好得多,用功也更加起勁了。

可是有一點,我時常在私心害怕,就是中學裏時常有的那一種同學中的風說。他的相兒,雖則很清秀,然而兩道眉毛很濃,嘴唇極厚,一張不甚白皙的長方臉,無論何人看起來,總是一位有男性美的青年。萬一有風說起來的時候,我這身材矮小的南方人,當然要居於不利的地位。但是這私心的恐懼,終沒有實現出來,一則因為大學生究竟比中學生知識高一點,二則大約也是因為他的勤勉的行為和凜不可犯的威風可以壓服眾人的緣故。

這樣的又過去了兩個月,北風漸漸的緊起來,京城裏的居民也感到寒威的逼迫了,我們學校裏開始考試,到了舊曆十二月底,便放了年假。

同班的同學,北方人大抵回家去過年。隻有貧而無歸的我和其他的二三個南方人,臉上隻是一天一天的枯寂下去,眼看得同學們一個一個的興高采烈地整理行篋,心裏每在灑喪家的苦淚。同房間的他因為看得我這一種狀況,也似乎不忍別去,所以考完的那一天中午,他就同我說:“年假期內,我也不打算回去,好在這兒多讀一點書。”但是考試完後的兩天,圖書室也閉門了,同房間的同學隻剩了我和他的兩個人。又加以寢室內和自修室裏火爐也沒有,電燈也似乎滅了光,冷灰灰的蟄伏在那裏,看書終究看不進去。若去看戲遊玩呢,我們又沒有這些錢;上街去走走呢,冰寒的大風灰沙裏,看見的又都是些殘年的急景和來往忙碌的行人。

到了放假後的第三天,他也垂頭喪氣的急起來了。那一天早晨,天氣特別的冷,我們開了眼,談著話,一直睡到十點多鍾才起床。餓著肚在房裏看了一回雜誌,他忽兒對我說:“李君,我們走罷,你到我們鄉下去過年好不好?”當他告訴我不回家去過年的時候,我已經看出了他對我的好意,心裏著實的過意不去,現在又聽了他這話,更加覺得對他不起了,所以就對他說:“你去吧!家裏又近,回家去又可以享受夫婦的天倫之樂,為什麼不回去呢?”

但他無論如何總不肯一個人回去,從十點半鍾講起,一直講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止,他總要我和他一道,才肯回去。他的脾氣是很古怪,平時沉默寡言,凡事一說出口,卻不肯改過口來。我和他相處半年,深知他有這一種執拗不彎的習氣,所以到後來就終究答應了他,和他一道上他那裏去過年。那一天早晨很冷,中午的時候,太陽還躲在灰白的層雲裏,吃過中飯,把行李收拾了一收拾,正要雇車出去的時候,寒空裏卻下起鵝毛似的雪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