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還沒有告訴出來。他姓朱,名字叫“雅儒”。我們學校裏的稱呼,本來是連名帶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人,卻總不把名字放進去,隻叫一個姓氏,底下添一個君字。因此他總不直呼其名的叫我“李厥民”,而以“李君”兩字叫我。我起初還聽不慣,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後來也就學了他,叫他“朱君”“朱君”了。陳家的老頭兒既然這樣的重視他,對於他父親提出的借款問題,當然是百無一拒的。所以我想他們家裏,欠陳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數。那一天,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親向陳家去借了驢車驢子,送我們進城來,我在路上因為沒有話講,就對他說:“可惜陳家的惠英沒有讀書,她實在是聰明得很!”他起初聽了我這一句話,臉上忽而紅了一紅,後來覺得我講這話時並沒有惡意含著,他就歎了一口氣說:“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我看他的神氣、似乎他不大願意我說這些女孩兒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響了。

那一天到了學校之後,同學們都還沒有回來,我和他兩個人逛逛廠甸,聽聽戲,也就貓貓虎虎將一個寒假過了過去。開學之後,又是刻版的生活,上課下課,吃飯睡覺,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別去,回南邊的家裏來住了兩個月。上車的時候,他送我到車站上來,說了許多互相勉勵的話,要我到家之後,每天寫一封信給他,報告南邊的風物。而我自家呢,說想於暑假中去當兩個月家庭教師,好弄一點零用,買一點書籍。

我到南邊之後,雖則不天天寫信,但一個月中間,也總計要和他通五六封信。我從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並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黃的人家教書,每月也可得二十塊錢薪水。

到陽曆八月底邊,他寫信來催我回京,並且說他於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次,陳家的惠英還在問起我的消息呢。

因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當日在殷家集過年的事情來了。惠英的貌並不美,不過皮膚的細白實在是北方女子中間所少見的。一雙大眼睛,看人的時候,使人要懼怕起來;因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見一切的樣子。身材不矮不高,一張團團的麵使人一見就覺得她是一個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幹,自她後母死後,一切家計都操在她的手裏。她的家裏,灑掃得很幹淨。西麵的一間廂房,是她的起坐室,一切賬簿文件,都擱在這一間間房裏。我和朱君於過年前後的幾天中老去座談的,也是在這間房裏。她父親喜歡喝點酒,所以正月裏的幾天,他老在外頭。我和朱君上她家裏去的時候,不是和她的幾個弟弟說笑話,談故事,就和她講些北京學校裏的雜事。朱君對她嚴謹沉默,和對我們同學一樣。她對朱君亦沒有什麼特別的親熱的表示。

隻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過晚飯之後,朱君忽而從家中走了出去。我和他父親談了些雜天,抽了一點空,也順便走了出來,上前麵陳家去,以為朱君一定在她那裏坐著。然而到了那廂房裏,和她的小兄弟談了幾句話之後。問他們“朱君來過了沒有?”他們都搖搖頭說“沒有來過”。問他們的“姐姐呢?”他們回答說“病著,睡覺了。”

我回到朱家來,正想上炕去睡的時候,從前麵門裏朱君卻很快的走了進來。在煤油燈底下,我雖看不清他的臉色,然而從他和我說話的聲氣及他那雙紅腫的眼睛上看來,似乎他剛上什麼地方去痛哭了一場似的。

陽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學校裏來,床位飯案等事情,他早已為我弄好,弄得和他在一塊。暑假考的成績,也已經發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卻在他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塊兒。

開學之後,一切都和往年一樣,我們的生活也是刻版式的很平穩的過去了一個多月。北京的天氣,新考入來的學生,和我們一班的同學,都是同上學期一樣的沒有什麼變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卻比從前有點不同起來了。平常本來是沉默的他,入了陽曆十月以後,更是悶聲不響了。本來他用錢是很節省的,但是新學期開始之後,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拚命的喝幾杯之後,他就放聲罵社會製度的不良,罵經濟分配的不均,罵軍閥,罵官僚,末了他尤其攻擊北方農民階級的愚昧,無微不至。我看了他這一種悲憤,心裏也著實為他所動,可是到後來隻好以順天守命的老生常談來勸他。本來是勤勉的他,這一學期來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燈鈴打了之後,他還是一個人在自修室裏點著洋蠟,在看英文的愛倫凱,倍倍兒,須帝納兒等人的書。我也曾勸過他好幾次,教他及時休養休養,保重身體。他卻昂然的對我說:“像這樣的世界上,像這樣的社會裏,我們偷生著有什麼用處?什麼叫保重身體?你先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