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記“楊樹達”君的襲來(2 / 2)

“我就要找你的兄弟去,找周作人去,找你的哥哥去。”

我想:他連我的兄弟哥哥都要找遍,大有恢複滅族法之意了,的確古人的凶心都遺傳在現在的青年中。我同時又覺得這意思有些可笑,就自己微笑起來。

“你不舒服罷?”他忽然問。

“是的,有些不舒服,但是因為你罵得不中肯。”“我朝南。”他又忽而站起來,向後窗立著說。

我想:這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忽而在我的床上躺下了。我拉開窗幔,使我的佳客的臉顯得清楚些,以便格外看見他的笑貌。他果然有所動作了,是使他自己的眼角和嘴角都顫抖起來,以顯示凶相和瘋相,但每一抖都很費力,所以不到十抖,臉上也就平靜了。

我想:這近於瘋人的神經性痙攣,然而顫動何以如此不調勻,牽連的範圍又何以如此之大,並且很不自然呢?——一定,他是裝出來的。

我對於這楊樹達君的納罕和相當的尊重,忽然都消失了,接著就湧起要嘔吐和沾了齷齪東西似的感情來。原來我先前的推測,都太近於理想的了。初見時我以為簡率的口調,他的意思不過是裝瘋,以熱茶為冷,以北為南的話,也不過是裝瘋。從他的言語舉動綜合起來,其本意無非是用了無賴和狂人的混合狀態,先向我加以侮辱和恫嚇,希圖由此傳到別個,使我和他所提出的人們都不敢再做辯論或別樣的文章。而萬一自己遇到困難的時候,則就用”神經病”這一個盾牌來減輕自己的責任。但當時不知怎樣,我對於他裝瘋技術的拙劣,就是其拙至於使我在先覺不出他是瘋人,後來漸漸覺到有些瘋意,而又立刻露出破綻的事,尤其抱著特別的反感了。

他躺著唱起歌來。但我於他已經毫不感到興味,一麵想,自己竟受了這樣淺薄卑劣的欺騙了,一麵卻照了他的歌調吹著口笛,借此噓出我心中的厭惡來。

“哈哈哈!”他翹起一足,指著自己鞋尖大笑。那是玄色的深梁的布鞋,褲是西式的,全體是一個時髦的學生。

我知道,他是在嘲笑我的鞋尖已破,但已經毫不感到什麼興味了。

他忽而起來,走出房外去,兩麵一看,極靈敏地找著了廁所,小解了。我跟在他後麵,也陪著他小解了。我們仍然回到房裏。

“嚇!什麼東西!……”他又要開始。

我可是有些不耐煩了,但仍然懇切地對他說:”你可以停止了。我已經知道你的瘋是裝出來的。你此來也另外還藏著別的意思。如果是人,見人就可以明白的說,無須裝怪相。還是說真話罷,否則,白費許多工夫,毫無用處的。”

他貌如不聽見,兩手摟著褲襠,大約是扣扣子,眼睛卻注視著壁上的一張水彩畫。過了一會,就用第二個指頭指著那畫大笑:“哈哈哈!”

這些單調的動作和照例的笑聲,我本已早經覺得枯燥的了,而況是假裝的,又如此拙劣,便愈加看得煩厭。他側立在我的前麵,我坐著,便用了曾被譏笑的破的鞋尖一觸他的脛骨,說:“已經知道是假的了,還裝甚麼呢?還不如直說出你的本意來。”

但他貌如不聽見,徘徊之間,突然取了帽和鉛筆匣,向外走去了。

這一著棋是又出於我的意外的,因為我還希望他是一個可以理喻,能知慚愧的青年。他身體很強壯,相貌很端正。Tolstoi和Andreev的發音也還正。

我追到風門前,拉住他的手,說道,“何必就走,還是自己說出本意來罷,我可以更明白些……”他卻一手亂搖,終於閉了眼睛,拚兩手向我一擋,手掌很平的正對著我:他大概是懂得一點國粹的拳術的。

他又往外走。我一直送到大門口,仍然用前說去固留,而他推而且掙,終於掙出大門了。他在街上走得很傲然,而且從容地。

這樣子,楊樹達君就遠了。

我回進來,才向女工問他進來時候的情形。

“他說了名字之後,我問他要名片,他在衣袋裏掏了一會,說道,‘啊,名片忘了,還是你去說一聲罷。’笑嘻嘻,一點不像瘋的。”女工說。

我愈覺得要嘔吐了。

然而這手段卻確乎使我受損了,——除了先前的侮辱和恫嚇之外。我的女工從此就將門關起來,到晚上聽得打門聲,隻大叫是誰,卻不出去,總須我自己去開門。我寫完這篇文字之間,就放下了四回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