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瞧著看罷。”這回是我不耐煩似的點頭,但終於多說了一句話。
我點頭訖,瞥見坐前有一張印刷品,一看之後,毛骨便悚然起來。文略謂:“……第用學生自治會名義,指揮講師職員,召集校務維持討論會……本校素遵部章,無此學製,亦無此辦法,根本上不能成立……而自鬧潮以來……不能不籌正當方法,又有其他校務進行,亦待大會議決,茲定於(月之二十一日)下午七時,由校特請全體主任專任教員評議會會員在太平湖飯店開校務緊急會議,解決種種重要問題。務懇大駕蒞臨,無任盼禱!”
署名就是我所視為畏途的“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但下麵還有一個“啟”字。我這時才知道我不該來,也無須“蒞臨”太平湖飯店,因為我不過是一個“兼任教員”。然而校長為什麼不製止學生開會,又不預先否認,卻要叫我到了學校來看這“啟”的呢?我憤然地要質問了,舉目四顧,兩個教員,一個校役,四麵磚牆帶著門和窗門,而並沒有半個負有答複的責任的生物。“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學校”雖然能“啟”,然而是不能答的。隻有默默地陰森地四周的牆壁將人包圍,現出險惡的顏色。
我感到苦痛了,但沒有悟出它的原因。
可是兩個學生來請開會了。婆婆終於沒有露麵。我們就走進會場去,這時連我已經有五個人;後來陸續又到了七八人。於是乎開會。
“為幼稚者”仿佛不大能夠“體貼尊長之心”似的,很訴了許多苦然而我們有什麼權利來幹預“家庭”裏的事呢?而況太平湖飯店裏又要“解決種種重要問題”了!但是我也說明了幾句我所以來校的理由,並要求學校當局今天縮頭縮腦辦法的解答。然而,舉目四顧,隻有媳婦兒們和西賓,磚牆帶著門和窗門,而並沒有半個負有答複的責任的生物!
我感到苦痛了,但沒有悟出它的原因。
這時我所不識的教員和學生在談話了,我也不很細聽。但在他的話裏聽到一句“你們做事不要碰壁”,在學生的話裏聽到一句“楊先生就是壁”,於我就仿佛見了一道光,立刻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
碰壁,碰壁!我碰了楊家的壁了!
其時看看學生們,就像一群童養媳……
這一種會議是照例沒有結果的,幾個自以為大膽的人物對於婆婆稍加微辭之後,即大家走散。我回家坐在自己的窗下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而陰慘慘的顏色卻漸漸地退去,回憶到碰壁的學說,居然微笑起來了。
中國各處是壁,然而無形,像“鬼打牆”一般,使你隨時能“碰”。能打這牆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勝利者。——但是,此刻太平湖飯店之宴已近闌珊,大家都已經吃到冰其淋,在那裏“冷一冷”了罷……
我於是仿佛看見雪白的桌布已經沾了許多醬油漬,男男女女圍著桌子都吃冰淇淋,而許多媳婦兒,就如中國曆來的大多數媳婦兒在苦節的婆婆腳下似的,都決定了暗淡的運命。
我吸了兩支煙,眼前也光明起來,幻出飯店裏電燈的光彩,看見教育家在杯酒間謀害學生,看見殺人者於微笑後屠戮百姓,看見死屍在糞土中舞蹈,看見汙穢灑滿了風籟琴,我想取作畫圖,竟不能畫成一線。我為什麼要做教員,連自己也侮蔑自己起來。但是織芳來訪我了。
我們閑談之間,他也忽而發感慨——“中國什麼都黑暗,誰也不行,但沒有事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教員咧,學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個學校,一有事故,教員也不見了,學生也慢慢躲開了。結局隻剩下幾個傻子給大家做犧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後,又是這樣的學校,躲開的也出來了,不見的也露臉了,‘地球是圓的’咧,‘蒼蠅是傳染病的媒介’咧,又是學生咧,教員咧,烘烘烘……”從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學生的眼睛看來,中國也就如此之黑暗麼?然而他們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殺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