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又在籬笆外邊喊起來了:“章!兒呀!快點走了呀!你要娘等死在外邊麼?”
煥章立刻非常憤激了,這邊還沒有調和好,那邊又叫起來。他覺得母親那喊聲簡直非常討厭。
“章兒呀!你要娘等死在外邊麼?”老太婆又喊了。房東老太婆忽然把頭伸進門來,光著眼睛說:“李家少爺!你家老太太在外邊喊你呢!”
他氣得真想給這伸進來的頭臉一耳光。但房東老太婆又講起來了,他無可奈何的望了玉懷一眼,歎了一口氣說:“好,我現在隻好去一去。我現在也不知從何說起,我的心你終會看見的。”說著,他就轉身,但玉懷卻向他背後拋來一句:“你的心我已看見了!”
他咬著牙,不說什麼話,就走出來了。他見母親憤憤的看著他,他更加非常氣憤。他想:“這簡直給你弄得糟透了!我本來弄得好好的,一方麵是戀愛,同時一方麵是我的事業,我有了她的幫助,我的事業就會更加高了起來,誰都對我羨慕!但你不替我想想,成天光鬧著給你搞一個老婆,搞一個老婆!你就隻曉得要老婆,要孫兒!你把我放到哪裏去了?唉,你呀……”
他的牙齒咬得更緊了。
老太婆不說話,她不願在路上說話,假使吵了起來,給別人看見了是沒麵子的。她想:“好,你現在真的去姘了那淫得不能再淫的寡婦,把娘都不要了!娘把你養了這麼大,你今天自己能做事了,就可以把娘拋開了?你在外邊軋姘頭,不要緊,男兒漢大丈夫,三妻四妾是應當的,娘不是不答應,娘並不是那樣的糊塗娘!可是你正妻是要的!哪曉得你給她迷昏了,老婆也不討,娘也不要,這成什麼話!”一進了自己的房門,她才哭起來了,房東女人一見他們回來,就躲在門邊偷聽著。
“你給我氣受!”老太婆一麵哭,一麵數說著。“你不想想娘為你受了多少氣!連那爛貨也欺負我!這就是你軋的好姘頭!”
煥章氣憤憤地在床邊一坐,說道:“在鬧什麼?這樣鬧起來給人家聽見了好嗎?”
“好,娘說就說不得!”老太婆在桌上輕輕拍了一下說。“哼,怕人家聽見!你們昨晚上的事情怎麼不怕人家聽見?‘寡婦進房,家敗人亡!’今天全村子都鬧遍了!房東跑來還要叫給他打掃晦氣!叫你給他插燭燒香!你看你給我弄的這樣丟人的事!我去替你受氣!”
煥章驚訝的跳了起來:“什麼?要我給他打掃晦氣?還要燒香?這簡直放他的狗臭屁!”
老太太嚇得趕快伸手去遮他的嘴,但房東女人已一衝的走進來了,憤憤的揮著手說:“李少爺!你是讀書人,嘴要放幹淨些!我們這村子幾千年傳下來的規矩,盡你說上天去也要燒香的!”
煥章氣得全身都發抖,憤憤的拉開門,老太婆吃驚的趕快伸手去抓他,可是他已一飛的跑出來了。他在村路上亂走著,樹林在他身邊退過去,墳堆在他腳邊退過去,白牆的瓦屋退過去,臭水的小浜退過去,皮鞋吃滿爛泥,西裝上掛著茅草,他都不知道。隻覺得頭發昏,全身要爆炸。房東女人的醜臉和母親的哭臉不斷的在他眼前出現。隨後,他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下了,抱著頭。他想:“這簡直可惡!打掃晦氣什麼的給滾他媽的蛋!哼!燒香!這簡直是拿人來侮辱!”他想:“這種侮辱難道玉懷曉得嗎?她總是不原諒我!
“我處的地位多麼困難呀!我的母親自然不好,無知,愚昧,但也可憐,孤獨!
“我假使因為這事破裂起來,她會在公司方麵鬧我的!那麼我的職業就完了蛋!
“難道這些苦衷你玉懷都不知道嗎?你雖然說過,‘這樣的職業不幹就是,另外去辟生路!’可是說是這樣說!”他想到這裏,覺得這樣想有些不大妥當,“玉懷的做人,作事,自然是對的,另辟生路,獨力發展,自然也是對的。
“可是也難呀!這麼的時世?”他想起玉懷剛才那樣的對他,心裏就像壓了一塊石頭似的,他想:“這不知要怎麼辦好!”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一群黑點子的亂鴉在頭上哇哇哇地匆忙掠了過去,四野的蟲聲蛙聲也淒厲的叫起來了。忽然他想起剛才跑出門時的情形來了。
他想:“母親會怎樣呢?也許嚇得發抖了吧?也許嚇得昏倒了吧?”他的眼前立刻就閃出母親那慘白色的皺臉,他不禁深長的歎一口氣。“唉,這叫我怎麼辦呢?一方是母親,一方是愛人……”他痛苦著,兩頰的肌肉起著痙攣,兩拳緊緊的抓住。最後他忽然非常吃驚了,因為他想起自己這樣一跑,母親會去和玉懷大鬧的,他嚇得趕快站了起來,周圍已是一片黑,但他向村路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