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山村一夜(4)(1 / 2)

“大概過了半個多月的平靜日子,我們這山穀的村前村後,都現得蠻太平那樣的。先生!李金生沒有來,我的親家公也沒有來。我想事情大概是沒有關係了吧!親家公或者也想清一些了吧!可是,正當我準備要去找我那親家公的時候,忽然地,外麵又起了風傳了——鬼知道這風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我隻是聽到那個癩痢頭竹匠對我說了這麼一句:‘漢生給他的爹爹帶人弄去了!’我的身子便像一根木頭柱子那樣地倒了下去!……先生,在那時候,我隻一下子就痛昏了。並且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給我弄醒來的。總之,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給血和淚弄模糊了!我所看見的世界完全變樣了!……我雖然明知道這事情終究要來的,但我又怎能忍痛得住我自己呢?先生啊!……我不知道做聲也不知道做事地,呆呆地坐了一個整日。我的棉衣通統給眼淚濕透了。一點東西都沒有吃。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比這更殘酷,更傷心的事情!為什麼這樣的事情偏偏要落到我的頭上呢?我想:我還有什麼呢?世界上剩給我的還有什麼呢?唉,唉!先生……

“我完全不能安定,睡不是,坐不是,夜裏燒起一堆大火來,一個人哭到天亮。我雖然明知道‘吉人天相’的話是狗屁,可是,我卻卑怯地念了一通晚。第二天,我無論如何忍痛不住了,我想到曹大傑的大門口去守候那個愚拙的東西,和他拚命。但是,我守了一天都沒有守到。夜晚又來了,我不能睡。我不能睡下去,就好像看見我的漢生帶著渾身血汙在那裏向我哭訴的一樣。一切夜的山穀中的聲音,都好像變成了我的漢生的悲憤的申訴。我完全喪魂失魄了。第三天,先生,是一個大風雨的日子,我不能夠出去。我隻是咬牙切齒地罵那蠢惡的,愚拙的東西,我的牙齒都咬得出血了。‘虎口不食兒肉!’先生,您想他還能算什麼人呢?

“連夜的大風大雨,刮得我的心中隻是炸開那樣地作痛。我掛記著我的幹兒子,我真是不能夠替他作想啊!先生,連天都在那裏為他流眼淚呢。我滾來滾去地滾了一夜,不能睡。也找不到一個能夠探聽出消息的人。天還沒有大亮,我就爬起來了,我去開開那扇小門,先生,您想怎樣呢?唉,唉!世界真會有這樣傷心的古怪事情的——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個要命的愚拙的家夥。他為什麼會回到這裏來的呢?這又是怎樣一回事呢?唉,唉,先生!他完全落得渾身透濕,狗一樣地蹲在我的門外麵,抖索著身子。他大概是來得很久了,蹲在那裏而不敢叫門吧!這時候,先生,我的心血完全湧上來了!我本是想要拿把菜刀去將他的頭頂劈開的,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翻身去,他就爬到泥地上跪下來了!他的頭搗蒜那樣地在泥水中搗著,並且開始小孩子一樣地放聲大哭了起來。先生,憑大家的良心說說吧!我當時對於這樣的事情應該怎樣辦呢?唉,唉!這蠢子——這瘋子啊!……殺他吧?看那樣子是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的!不殺嗎?又恨不過,心痛不過!先生,連我都差不多要變成瘋子了呢!我的眼睛中又流出血來了!我走進屋子裏去,他也跟著,哭著,用膝頭爬了進來。唉,先生!怎樣辦呢?……

“我坐著,他跪著……我不做聲,他不做聲!……他的身子抖,我的身子也抖!……我的心裏隻想連皮連骨活活的吞掉他,可是,我下不去手,完全沒有用!……

‘嗚——嗚……親家公!’半天了,他才昂著那泥水玷汙的頭,說。‘恩,我的恩——人啊……打,打我吧!……救救,我和孩,孩子吧!嗚,嗚——我的恩——親家公啊……’

“先生,您想:這是怎樣叫人傷心的話呢!我拿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情怎麼辦呢?唉,唉,先生!真的呢,我要不是為了我那赤誠的,而又無罪受難的孩子啊!……我當——時隻是……

‘怎樣呢?——你這老豬啦!孩子呢?孩子呢?——’我提著他的濕衣襟,嚴酷地問他說。

‘沒有——看見啊!親家公,他到——嗚,嗚——城,城裏,糧子(即軍隊,兵營)裏去了哩!——嗚,嗚……’

‘啊——糧子裏?……那麼,你為什麼還不跟去做老太爺呢?你還到我們這窮親戚這裏來做什麼呢?……’

‘他,他們,曹大傑,趕,趕我出來了!恩——恩人啊!嗚,嗚!……’

‘哼!‘恩人啊!’——誰是你的‘恩人’呢?……好老太爺!你不要認錯了人啦……隻有你自己才是你兒子的‘恩人’,也隻有曹大傑才是你自己的恩人呢!……’

‘先生,他的頭完全叩出血來了!他的喉嚨也叫嘶了!一種報複的,厭惡的,而且又萬分心痛的感覺,壓住了我的心頭。我放聲大哭起來了。他爬著上前來,下死勁地抱著我的腿子不放!而且,先生,一說起我那受罪的孩子,我的心又禁不住地軟下來了!……看他那樣子,我還能將他怎麼辦呢?唉,先生,我是一生一世都沒有看見過蠢拙得這樣可憐的,心痛的家夥呀!’

‘他,他們叫我自己到城,城裏去!’他接著說,‘我去了!進,進不去呢!嗚,親家——恩人啊!……’

唉,先生!直到這時候,我才完全明白過來了。我說:‘老豬啦!你是不是因為老狗趕出了你,而要我陪你到城裏的糧子裏去問消息呢?’先生,他隻是狗一樣地朝我望著,很久,並不做聲。‘那麼,還是怎樣呢?’我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