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山村一夜(4)(2 / 2)

‘是,是,親家恩人啊!救救我的孩子吧——恩——恩人啊!……’

就是這樣,先生!我一問明白之後,就立刻陪著他到城裏去了。我好像拖豬羊那樣地拖著他的濕衣袖,冒著大風和大雨,連一把傘都不曾帶得。在路上,仍舊是——他不作聲,我不作聲。我的心裏隻是像被什麼東西在那裏踩踏著。路上的風雨和過路的人群,都好像和我們沒有關係。一走到那裏,我便叫他站住了;自己就親身跑到衙門去問訊和要求通報。其實,並不費多的周折,而衛兵進去一下,就又出來了。他說:官長還正在那裏等著要尋我們說話呢!唔!先生,聽了這話,我當時還著實地驚急了一下子!我以為還要等我們,是……但過細一猜測,覺得也沒有什麼。而且必須要很快地得到我的幹兒子的消息,於是,就大著膽子,拖著那豬人進去了。

那完全是一個怕人的場麵啦!先生。我還記得:一進去,那裏麵的內衛,就大聲地吆喝起來了。我那親家公幾乎嚇昏了,腿子隻是不住地抖戰著。

‘你們中間誰是文漢生的父親呢?’一個生著小胡子的官兒,故意裝得溫和地說。

‘我——是。’我的親家公一根木頭那樣地回答著。

‘好哇!你來得正好!……前兩天到曹大爺家裏去的是你嗎?’

‘是!……老爺!’

“唉,先生!不能說哩。我這時候完全看出來了——他們是怎樣在擺布我那愚拙親家公啊!我隻是牢牢地將我的眼睛閉著,聽著!……

‘那麼,你來又是做什麼的呢?’官兒再問。

‘我的——兒子啦!……老爺!’

‘兒子?文漢生嗎?原來……老頭子!那給你就是婁!——你自己到後麵的操場中去拿吧!……’

先生,我的身子完全支持不住了,我已經快要昏痛得倒下去了!可是,我那愚拙的親家公卻還不知道,他似乎還喜得,高興得跳了起來,我聽著:他大概是想奔到後操場中去‘拿兒子’吧!……突然地,給一個聲音一帶,好像就將他帶住了!

‘你到什麼地方去?老東西!’

‘我的——兒子呀!’

先生,我的眼越閉越牢了,我的牙關咬得繃緊了。我隻聽到另外一個人大喝道:‘哼!你還想要你的兒子哩,老烏龜!告訴你吧!那樣的兒子有什麼用處呢?‘為非做歹!’‘忤逆不孝!’‘目無官長!’‘咆哮公堂!’……我們已經在今天早晨給你……哼哼!槍斃了——你還不快些叩頭感謝我們嗎!……嗯!要不是看你自己先來‘首告’得好時……’

“先生!世界好像已經完全翻過一個邊來了!我的耳朵裏雷鳴一般地響著!眼睛裏好像閃動著無數條金蛇那樣的。模糊之中,隻又聽到另外一個粗暴的聲音大叫道:‘去呀!你們兩個人快快跪下去叩頭呀!這還不應當感激嗎……’

“於是,一個沉重的槍托子,朝我們的腿上一擊——我們便一齊連身子倒了下去,不能夠再爬起來了!……

“唉,唉!先生,完了啊!——這就是一個從蠢子變癡子、瘋子的傷心故事呢!……”

劉月佳公公將手向空中沉重地一擊,便沒有再作聲了。這時候,外麵的,微弱的黎明之光已經開始破綻進來了。小屋子裏便立刻現出來了所有的什物的輪廓,而且漸漸地清晰起來了。這老年的主人家的灰白的頭,爺靠到床沿上,歪斜的,微閉著的眼皮上,留下著交錯的淚痕。他的有力的胡子,完全陰鬱地低垂下來了,錯亂了,不再高翹了。他的鬆弛的,寬厚的嘴唇,為說話的過度的疲勞,而頻頻地戰動著。他似乎從新感到了一個槍托的重擊那樣,躺著而不再爬起來了!……我們雖然也覺十分疲勞,困倦,全身疼痛得要命,可是,這故事的悲壯和人物的英雄的教訓,卻償還了我們的一切。我們覺得十分沉重地站起了身來,因為天明了,而且必須要趕我們的路。我的同伴提起了那小的衣包,用手去推了一推劉月桂公公的肩膊。這老年的主人家,似乎還才從夢境裏驚覺過來的一般,完全怔住了!

“就去嗎?先生!……你們都不覺得疲倦嗎?不睡一下嗎?不吃一點東西去嗎?……”

“不,桂公公!謝謝你!因為我們要趕路。夜裏驚擾了您老人家一整夜,我們的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呢!”我說。

“唉!何必那樣說哩,先生。我隻希望你們常常到我們這裏來玩就好了。我還囉囉嗦嗦地,擾了你們一整夜,使你們沒有睡得覺呢!”桂公公說著,他的手幾乎又要揩到眼睛那裏去了。

我們再三鄭重地,親敬地和他道過了別,踏著碎雪走出來。一路上,雖然疲倦得時時要打瞌睡,但是隻要一想起那傷心的故事中的一些悲壯的,英雄的人物,我們的精神便又立刻振作起來了!前麵是我們的路……

1936年7月4日,大病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