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麵提到《女神》之薄於地方色彩的原因是在其作者所居的環境。但環境從來沒有對於藝術產品之性質負過完全責任,因為單是環境不能產生藝術。所以我想日本的環境固應對《女神》之內空負一份責任,但此外定還有別的關係。這個關係我疑心或就是《女神》之作者對於中國文化之隔膜。我們在前篇已看到《女神》怎樣富於近代精神。近代精神即西方文化不幸得很,是同我國的文化根本地背道而弛的;所以一個人醉心於前者定不是對於我國文化真能了解,深表同情者。我們看他回到上海,他隻看見遊閑的屍,淫囂的肉,長的男袍,短的女袖,滿目都是骷髏,滿街都是靈柩,亂闖,亂走。
其實他那知道“滿目骷”“滿街靈柩”的上海實在就是西方文化遺下的罪孽?受了西方的毒的上海其實又何異於受了西方的毒的東京,橫濱,長崎,神戶呢?不過這些日本都市受毒受的更徹底一點罷了。但是這一段閑話是節外生枝,我的意是要把出《女神》的作者對於中國,隻看見他的壞處,看不見他的好處。他並不是不愛中國,而他確是不愛中國的文化。我個人同《女神》的作者的態度不同之處是在:我愛中國固因他是我的祖國,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種可敬愛的文化的國家。《女神》之作者愛中國,隻因他是他的祖國,因為是他的祖國,便有那種不能引他的敬愛的文化,他還是愛他。愛祖國是情緒的事,愛文化是理智的事。一般所提倡的愛國專有情緒的愛就夠了,所以沒有理智的愛並不足以詬病一個愛國之士。但是我們現在討論的另是一個問題,是理智上愛國之文化的問題。(或精辨之,這種不當稱愛慕而當稱鑒賞。)
愛國的情緒見於《女神》中的次數極多,比別人的集中都多些。《棠棣之花》《爐中煤》《晨安》《浴海》《黃浦江口》,都可以作證。
但是他鑒賞中國文化的地方少極了,而且不徹底,在《巨炮之教訓》裏他借托爾斯泰的口氣說道我愛你是中國人。我愛你們中國的墨與老。在《西湖紀遊》裏他又稱讚那幾個肅靜的西人一心勘校原稿。但是既真愛老子為什麼又要作“飛奔”、“狂叫”、“燃燒”的天狗呢?為什麼又要吼著啊啊!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造,不斷的努力喲。《立在地球邊上放號》我崇拜創造的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髒;我崇拜炸彈,崇拜悲,崇拜破壞;《我是個偶像崇拜者》我要看你“自我”的爆裂開出血紅的花來喲!
《新陽關三疊》
我不知道他的到底是個什麼主張。但我隻覺得他喊著創造,破壞,反抗,奮鬥的聲音,比倡道慈,儉,不敢先的三寶的聲音大多了,所以我就決定他的精神還是西方的精神。再者他所歌謳的東方人物如屈原,聶政,聶,都帶幾分西人的色彩。他愛莊子是為他的泛神論,而非為他的全套的出世哲學。他所愛的老子恐怕隻是托爾斯泰所愛的老子。墨子的學說本來很富於西方的成分,難怪他也不反對。
《女神》的作者既這樣富於西方的激動的精神,他對於東方的恬靜的美當然不大能領略。《密桑索羅普之夜歌》是個特別而且奇怪的例外。《西湖紀遊》不過是自然美之鑒賞。這種鑒賞同鑒賞太宰府,十裏鬆原的自然美,沒有什麼分別。
有人提倡什麼世界文學。那麼不顧地方色彩的文學就當有了托辭了嗎?但這件事能不能是個問題,宜不宜又是個問題。將世界各民族的文學都歸成一樣的,恐怕文學要失去好多的美。一樣顏色畫不成一幅完全的畫,因為色彩是繪畫的一樣要素,將各種文學並成和種,便等於將各種顏色合成一種黑色,畫出一張sketch來。我不知道一幅彩畫同一幅單色的sketch比,那樣美觀些。西諺曰“變化是生活的香料”。真要建設一個好的世界文學,隻有各國文學充分發展其地方色彩,同時又貫以一種共同的時代精神,然後並而觀之,各種色料雖互相差異,卻又互相調和。這便正符那條藝術的金科玉臬“變異中之一律”了。
以上我所批評《女神》之處,非特《女神》為然,當今詩壇之名將莫不皆然,隻是程度各有深淺罷了。若求糾正這種毛病,我以為一樁,當恢複我們對於舊文學的信仰,因為我們不能開天辟地(事實與理論上是萬不可能的),我們隻能夠並且應當在舊的基石上建設新的房屋。二樁,我們更應了解我們東方的文化。東方的文化是絕對地美的,是韻雅的。東方的文化而且又是人類所有的最徹底的文化。哦!我們不要被叫囂獷野的西人嚇倒了!東方的魂喲!雍容溫厚的東方的魂喲!不在檀香爐上嫋嫋的輕煙裏了,虔禱的人們還膜拜些什麼?東方的魂喲!通靈潔澈的東方的魂喲!不在幽篁的疏影裏了,虔禱的人們還供奉著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