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們搬到柿園上以來,母親便讓大哥替代著她自己弄飯。她的意思是想讓大哥把這件事情學習,學習著。大哥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隻要他肯留意,無論那一件事情他都很容易便可以學習成功的。母親曾經和我們說,當他三歲時,他已經是異常乖巧。他曉得怎樣去欺騙成年的人們。有一天,他跟在父親後麵,要到老鼠墩上去,路上,經過甘蔗園,他想從那園裏麵偷折一根甘蔗。他停住著,在撕開著那甘蔗的蔗葉。但在這個時候,父親已經回轉頭來,向著他大聲地威叱著:“你在做什麼?”那時,他不慌不忙,點點著頭,對著父親說:“我要拿著這些蔗葉回去給阿姆‘起火’呢!他一年一年地長大起來,身體又強壯,耙豬屎,拾蔗殼(即蔗葉),以及一切家庭瑣碎的工作都做得很好。此外,他特別地會種植“羹菜”(即園上的菜,如油菜、芥菜、白菜、萵苣等等),比一個老農夫似乎還要種植得好些。還有,在私塾裏讀書,他亦被證明著是個最優等的學生。總而言之,他是個天才。但和旁的天才一般他亦有他的缺點。他喜歡偷懶,而且歡喜賭博。這很是惹起母親的憎恨,尤其是後麵這一項。

但在大哥這方麵,賭博好像便是他的惟一的娛樂,除開它,他便會覺得很寂寞似的。他並不覺得在泥濘裏滾著,讓背上給太陽光曬得發痛,或者拉長地做著各種工作,直至眼前發黑,有了什麼意味。雖然母親天天訓誡他,做人應該艱難刻苦。但每回他聽到母親的像這類的訓詞,他便皺著眉,蹙著額。他不喜歡這些說話。他並不是有意要和母親作對,專拿賭博來荒廢他的工作,而是想把賭博來做他的正當的娛樂啊。但是母親不了解他,天天責罵他,因此他亦在背地裏怨恨著母親。有時,他甚至於在母親的麵前,猜猜然地和她爭辯起來。但當他受到最嚴厲的責罰,被打罵和不給飯吃,而母親那方麵又氣得捶胸頓足的時候,他便變成得非常憂愁,垂著淚,呆呆地坐著,用著乞求赦罪的眼光久久地凝望著母親。跟著,他便有幾天做工做得特別勤而且快,也不敢偷懶,也不敢去賭博,變得很是聽從母親的說話了。

和做著旁的工作一樣成功,大哥在這柿園上負著弄飯的責任是很值得稱讚的。每餐的時候,他都在這草寮的門口一上一下地理著他的職務,就像一個好廚子一般。他的赤褐色的臉膛照耀著光澤,嘴角上老是掛著一種自得的微笑。等到飯快熟的時候,他便弓著身子洗著碗碟,筷子,抹抹著食飯台——那安置在草寮裏麵,是由一隻破書桌做成的——顯出很有條理而且很是熟練。有時,他一麵這樣做著,一麵還在唱著《滴水記》一類的曲調。老是“……轉身兒,向樓台……”地唱著呢。

這天,約莫是正午的時候,我剛從大風雨下麵被母親招呼回來,赤條條地坐在食飯台前的一隻矮凳上,母親用著和緩的聲調在責罵著我。這時,我的大哥忽而從門口把一缽滾熱的稀飯抱進來。那稀飯是裝得太滿的,一走動時,便從缽的邊緣溢出飯湯來,這燙腫著大哥的手指。於是,他失魂失魄地走到台邊,把那缽稀飯擲下台上。這缽即時被打翻了,缽裏麵的稀飯雨水般地全部傾瀉到我的一絲不掛的身子上來。在我還未感到痛苦之前,我便看見大哥的臉孔完全變成死白色,像被錐刺一般地叫號著:“救啊!弟弟被我……”

……

在我的朦朧的狀態中,父親忽而從縣城上走回來看我。而且,那是令我覺得多麼駭異啊!父親好像完全變了性格似的,他的臉上的表情變得和母親完全一樣,又是仁慈,又是和善,又是滿溢著憐愛了!他在草寮裏麵走來走去,身上的藍布長衫微微地在作著響。他發狂似的在罵著大哥和埋怨著母親。

“看,你們這些蠢東西,你們完全不會顧管阿竹,這回可把他燙壞了!”

我下意識地在呻吟著,父親走到的身邊來,向著我問長道短,努力地在尋找著一些有趣的說話來使我發笑。

停了一會,他便從衣袋裏拿出一把銅錢來,在我的榻前蹲下,教著我怎樣地玩著“韓信點兵”。孩子氣地在數著一二三四……看見我這樣注意著他教給我的這場新把戲,於是他向著我講起這條“韓信點兵”的故事來。

“這個,這個……”他合上眼,作著思索的樣子這樣開始著。“古昔的時候,有一位名將,名叫韓信,他帶著三十六個兵士要到齊國去。路上,這個……這個,碰見了兩位乞丐。這兩位乞丐向他們乞討著食糧。但,這個,這個,他們的食糧是帶得很少的。於是,這個聰明的韓信便叫他們的兵士們和這兩個乞丐圍成一個大圈地站立著。和他們這樣說,糧食隻有三十六份,憑運氣,派到的便拿了糧食去。這個,這個,像我剛才分派給你們看的一樣,九個,九個分派了一回。結果兵士們都得了糧食,而這兩個乞丐卻隻好妙手空空地走開去,而且不會埋怨著韓信這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