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他通憶起來了。他的童年的稚弱的心靈,和平的生活,平時如夢如煙地,這時都很顯現地在他腦上活躍著了。他笑了,他微微地笑了。在他的瘦削的,灰白的,頹老的,飽經憂患的臉上有一陣天真無邪的,稚氣的,微妙的笑顯現。但,隻是一瞬間他又是墜入悲哀之潭裏去了。
他再也不笑了,他臉上陰鬱得像濃雲欲雨,疏星在夜一樣了。他開始地戰栗,昏沉。他覺得他的家庭一步一步的近,他去墳墓一步步的不遠。他恐怕這墳墓,他愛這墳墓。他想起他的父母的思想的和時代隔絕,確有點像墓中的枯骨。他恐怕這枯骨,他愛這枯骨,他是這枯骨裏孵生的一部分。他即變成磷光,對於這些枯骨終有些恩愛的情誼。他貪戀光明,但他不忍過分拂逆黑暗裏的枯骨的意旨。他像磷光一樣地戰栗,恐怖,彷徨!他想起他的妻的妙年玉貌而葬送在這種墳墓的家庭中,在一種談不到了解,談不到戀愛,談不到思想的怨悶,憔悴,失望,虧損的長年抑鬱中。他對她充分地憐憫,擁抱她,吻她,一處灑淚。但她在他的心上總得不到一種懇摯的,迫切的,濃烈的,迷醉的,男女間的愛。她給他的全是一種肉體的豐美,圓滑,秀潤,心靈上的賜與隻有一個深刻的怨恨。他為此而戰栗,而失望,而灰心。但他終是下意識地,宗教色彩的,犧牲的,一步步走向他的家庭間去!
他下車的這個鄉村叫鶴林村,由這鶴林村再過三四十裏便是寧安村,由寧安村橫渡一條河麵闊不到一裏遠的韓遠河便是仙境村,再由這仙境村前行不到三四裏路遠便是A地,他的舊鄉了。
他這時,茫茫然地行著。漸漸地由幻想裏回到現實的境界來。他開始地覺得太熱,滿麵汗濕。他急把藍布長衫脫下,掛在手臂上。他開始看見在這路上行著的不止他自己一人,前麵還有和他一樣的兩個人在走動著。他忽然覺得有和他們談話的必要,便快步追上前去和他們接洽。
“老哥!到那裏去的?”之菲向著他們點著頭笑問著。
“到寧安村去的。你老哥呢?”兩人中一個私塾教師模樣的少年人答著。他的頭部很細,眉目嘴鼻卻勉強地安置得齊備。他的聲音從他很小的口裏發出來,但不低細。他的樣子很自得,因為身材雖然很小,但他的鄉村間的位置,卻似很高。他雖然是渺小,但照他的衣著估價起來,他大概還不失是個斯文種子。
“兄弟是到A地去的。你們兩位老哥在那裏貴幹啊?”之菲問著。
“不敢當!不敢當!兄弟和這位朋友都在這寧安村裏教小學。你老哥就請順道到那兒去坐吧!”這小頭少年說。他的朋友向著之菲微微笑著,表示敬意。這朋友有些村野氣,麵上各部分,界限劃不大清楚。但,眼光很靈活,似乎是個聰明的人物。
“好的!好的!到你們貴校去參觀一下是很好的!你們兩位老哥從前在什麼地方念書啊?”之菲問,他這時正用著手中去揩著他臉上的汗。
“兄弟從前是在T城B小學念書的。”他們兩人齊聲說。
“兄弟十年前也是在B小學畢業的。”之菲說。
“嗬,嗬,老兄這麼說是我們的前輩了!未請教老兄貴姓名啊!”小學教師問。
“兄弟姓——張名難先。算了吧!大學都是同學,不要客氣吧。”之菲說。
“嗬,嗬,張先生,久仰!久仰!”小頭教師和他的朋友交口讚著。
這場談話的結果,使他們驟然變成朋友。他到他們的校裏喝了幾杯茶,洗了一回涼水麵。他們便替他雇來一乘轎,把他一直抬到A地去。
十四
在一條蕭條的,淒清的裏巷裏,之菲拖著遲疑的,惶急的腳步終於踏進。巷上有三四個小孩,兩個廿餘歲的婦人,一個六十餘歲的老婦人,他們正在忙碌著他們的日常瑣事。
“呀!三叔來了!三叔來了!”一個十二四歲的小女孩首先發見,差不多狂跳著說。
“三叔來了!三叔來了!三叔來了!”其餘的幾個小孩一樣地狂跳著叫出來。
一陣微微的笑,在那兩個少婦的麵上躍現,在那老婦人的麵上躍現。
“母親!嫂嫂!纖英!媚花!惜花!繡花!擷花!”之菲顫聲向各人招呼著,兩眼滿含著清淚。
“孩兒——你——回來——回來好!好!”他的母親咽著淚說,終於忍不住地哭了。
“叔叔!”他的嫂嫂咽著淚望著他淒然地哭起來。
他的妻纖英把他飽飽地望了一眼,也哭了。
他忍不住地也哭了。
幾個小孩子見不是路,都跑開了。
過了一會,他的母親忍著淚說:“菲兒,唉!先回來幾個月還可以見你的哥哥一麵!——唉!兒呀!回來太遲了!”
他的二嫂聽著這幾句話,打動著她的慘懷,更加悲嘶起來。
“不要哭!”之菲竭力地說出這幾個字,自己已是忍不住地又哭了。
“大嫂那兒去呢?”他繼續著問。
“她到外頭去,一會兒便回來的。兒呀!肚子一定餓了!呀!阿三快些煮飯去!”他的母親說。
“媽媽!我已經在這兒煮著飯了!”纖英在灶下說。
“好!好!你的父親現在T城,過幾天才回來呢!”他的母親說。
“唉!兒呀!家門真是不幸啊!你的大哥,二哥——唉,真是沒造化!你這次回來好!好!還算你有點孝心!爺娘老了,以後不放心給你出門去了。兒呀,你以後不要再到外頭去了。外頭的世界現在這麼亂,殺人如切蔥截蒜!唉!我們的祖宗又沒有好風水,怎好到外頭去做事呢?兒呀!回來好!回來好!還算你有點孝心。以後隻要靠神天保佑,在家吃著素菜稀粥好好地度日便好,再也不要到外頭去了!再也不要到外頭去了!兒呀!我還忘記問你,這一次四處騷亂,你會受驚麼?好!好!回來好!回來好!還算你有點孝心!”他的母親態度很慈愛的繼續說著。她是個長身材,十分瘦削的人。她的額很寬廣,眼眶深陷,兩頰凹入。表情很慈祥,溫藹,淒寂,淵靜。她眉宇間充滿著憐憫慈愛,是一個德性十分堅定的老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