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問你的好兒子便知道了!”他的父親冷然地答,臉上變成金黃色。在他麵前的之菲,越覺得無地自容。他遍身搐搦得愈利害,用著剩有的氣力把牙齒咬著他的衣裾。
“兒呀,你幹了什麼一場大事出來呢?你回家幾天為什麼不告訴娘呢?”他的母親向著之菲問,眼裏滿著淚了。
“呢……”之菲竭力想向他們申訴,但他那從小便過分被壓損的心兒一陣刺痛,再也說不出聲來了。
“哼!裝成這個狐狸樣,闖下滔天大禍來!”他的父親不稍憐憫他,向他很嚴厲地叱罵著。便又向他的老妻說:“你才在夢中呢?你以為你的兒子記念著我們,回家來看看我們麼?他現在是個在逃的囚犯呀!時時刻刻都有人要來拿他,我恐怕他是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哼!我高興他回來?我稀罕他回來嗎?”他的父親很不屑的神氣說著。
他的母親驟然為一陣深哀所襲,失聲哭著:
“兒呀!不肖的菲兒呀!”
之菲這時轉覺木然,機械地安慰著他的母親說:“孩兒不肖,緩緩改變便是,不要哭罷!”
“第一怨我們的祖宗沒有好風水,其次怨我們兩老命運不好,才生出這種兒子來!”他父親再說著。“哼!你真忤逆!”他指著之菲說。“我一向勸你學著孔孟之道。誰知你書越讀多越壞了。你在中學時代循規蹈矩,雖然知道你沒有多大出息,還不失是個讀書人的本色啊!哼!誰知你這沒有良心的賊,父親拚命賺來的錢供給你讀大學,你卻一步一步地學壞!索隱行怪,墮入邪道!你畢業後家也不回來一次!你的大哥,二哥,死了,你也沒有回來看一下!一點兄弟之情都沒有!你革命!哼!你革什麼命?你的家信封封說你要為黨國,為民眾謀利益,雖勞弗恤!哼!黨國是什麼,民眾是什麼?一派呆子的話頭!革命!這是人家騙人的一句話,你便呆頭呆腦下死勁的去革起來!現在,黨國的利益在那裏?民眾的利益在那裏?隻見得你自己革得連命都沒有起來了?哼!你這革命家的臉孔我很怕看!你現在回家來,打算做什麼呢?”他的父親越說越憤激,有點恨不得把他即時踢死的樣子。
“父親,你說的話我通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錯誤。我很知罪。我不敢希求你的原諒!我回家來看你們一看,幾天內便打算到海外去!”之菲低著頭說,不敢望著他的父親。
“現在T縣的縣長,S埠的市長聽說都是你的朋友,真的麼?”他的父親忽然轉過談話的傾向問著。
“是的,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之菲答。
“你不可以想方法去迎合他們一點麼?人格是假的,你既要幹政治的勾當,又要顧住人格,這永遠是不行的!你知道麼?”他的父親說,這時顏色稍為和平起來了。
“不可以的!我想是不可以的!我不能幹那種勾當,我惟有預備逃走!”之菲說,他這時膽氣似乎恢複一些了。
“咳!人家養兒子享福,我們養兒子受氣?現在的世界多麼壞,漸漸地變成無父無君起來了!劉伯溫先生推算真是不錯,這時正是‘魔王遍地,殃星滿天’的時候啊!孔夫子之道不行,天下終無統一之望。從來君子不黨,惟小人有黨,有黨便有了偏私了!哼!你讀書?你的書是怎樣讀法?你真是不通,連這個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明白!哼!破費了你老子這麼多的錢!哼!哼!”他的父親再發了一回議論,自己覺得無聊,站起來,到外頭散步去了。
他的母親安慰他一陣,無非是勸他聽從他父親的話,慎行修身這一類大道理。他唯唯服從地應著,終於走回自己的房裏去。
他的妻正在裏麵坐著,見他進來冷然地望著他。他不知自己究竟有什麼生存的價值,頹然地倒在榻上暗暗地抽咽。他的妻向他發了幾句牢騷,悻悻然出去了。他越想越淒愴,竭力地挽著自己的亂發,咬著自己的手指,緊壓著自己的胸,去抑製他的悲傷。他打滾著,反側著,終不能得到片刻的寧靜。他開始想著:“靈魂的被壓抑,到底是不是一回要緊的事?犧牲著家庭去革命,到底是不是合理的事?革命這回事真的是不能達到目的麼?我們所要謀到的農工利益,民主政權,都隻可以向著夢裏求之麼?現在再學從前的消極,日惟飲酒,幹著緩性自殺的勾當不是很好麼?服從父母的教訓去做個孔教的信徒是不是可能的呢?”
他越想越模糊,越苦惱,覺得無論怎樣解決,終有缺陷。他覺得前進固然有許多失意的地方,但後顧更是一團糟!過了一會,他最終的決心終於堅定了。他這樣想著:“惟有不斷地前進,才得到生命的真詮!前進!前進!清明地前進也罷,盲目地前進也罷,衝動地前進也罷,本能地前進也罷,意誌的被侵害,實在比死的刑罰更重!我的行為便算是錯誤也罷;我願這樣幹便這樣幹下去,值不得躊躇啊!值不得躊躇啊!你燦爛的霞光,你透出黑夜的曙光,你在藏匿著的太陽之光,你燎原大焚的火光,你令敵人膽怖,令同誌們迷戀的紺紅之光,燃罷!照耀罷!大膽地放射罷!我這未來的生命,終願為你的美麗而犧牲!”
十六
由S埠開往新加坡的輪船今日下午四時啟錨了。這船的名字叫DK,修約五十丈,廣約七八丈,藍白色。它在一碧無垠的大海中的位置好像一隻螳螂在無邊的草原上一樣。這第三等艙的第三層東北角向艙門口的船板上,橫躺著七八個鄉下人模樣的搭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