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真寂寞!”他對著燈光畫片凝望了一會便這樣歎了一聲,伸直兩腳在有彈性的榻上睡下去了。在這舉目無親的新加坡島上,在這革命幹得完全失敗的過程中,在這全國通緝,室家不容的窮途裏,曾在那海船的甲板上藏著身,又在這客舍與那十字街頭藏著身的他,這時隻有覺得失望,昏暗,幽沉,悲傷,寂寞。全社會都是反對他的,他所有的惟有一個不健全的和達不到的希望。
過了一會,忽然下著一陣急雨,打瓦有聲。他想起他的年老的父母親,想起他的被擯棄的妻,想起他的情人。他忽而淒涼,忽而覺得微笑,忽而覺得酸辛,忽而覺得甜蜜了。他已經有點發狂的狀態了!最後,他為安息他的魂夢起見,便把他全部思潮和情緒集中在曼曼身上來。他想起初戀的時候的迷醉,在月明下初次互相擁抱的心顫血沸!
“曼曼!曼曼!親愛的妹妹!親愛的妹妹!”他暗暗地念了幾聲。
“唉!要是你這個時候能夠在我的懷抱裏啊!”他歎著。
樓外的雨聲潺潺,他心裏的哀念種種。百不成眠的他,隻得坐起,抽出信紙寫著給她的信。
最親愛的曼妹:
誰知在這淒黃的燈光下,敲瓦的雨聲中,伴著我的隻有自己的孤零零的影啊!為著革命的緣故,我把我的名譽,地位,家庭,都一步一步地犧牲了!我把我的熱心,毅力,勇敢,堅貞,傲兀,不屈,換得全社會的冷嘲,熱諷,攻擊,傾陷,謀害!我所希望的革命,現在全部失敗,昏黑,迷離,慘殺,恐怖!我的家庭所能給我的安慰:誤解,誣蔑,毒罵,詛咒,壓迫!我現在所有的成績:失望,灰心,頹廢,墮落,癲狂!唉!親愛的曼妹!我惟一的安慰,我的力的發動機,我的精神的興奮劑,我的黑暗裏的月亮,我的渴望著的太陽光!你將怎樣的鞭策我?怎樣的鼓勵我?怎樣的減少我的悲哀?怎樣的指導我前進的途徑?
啊!可恨!恐怖的勢力終使我重上流亡之路,終使我們兩人不得相見,終奪去我們的歡樂,使我們在過著這種淒惻的生活!
同鄉的L和B聽說統被他們槍斃了!這次在C城死難者據說確數在千人以上!啊!好個空前未有的浩劫!比專製皇帝凶狠十倍,比軍閥凶狠百倍,比帝國主義者凶狠千倍的所謂“忠實的同誌們”啊,我佩服你們的手段真高明!
親愛的妹妹!不要悲哀罷,不要退縮罷。我們想起這千百個為民眾而死的烈士,我們的血在沸著,湧著,跳著!我們的眼睛裏滿迸著滾熱的淚!我們的心坎上橫著爆裂的怒氣!頹唐麼?灰心麼?不!不!這時候我們更加要努力!更加不得不努力!
他們已經為我們各方麵布置著死路。惟有衝鋒前進,才是我們的生路!我們要睜開著我們的眼睛,高喊著我們的口號,磨利著我們的武器,叱吒暗嗚,兼程前進,飲血而死!飲血而死終勝似為奴一生啊!
親愛的妹妹,不要悲哀罷,不要退縮罷。隻有高歌前進,隻有淩厲無前,跳躍著,叫號著,進攻的永遠地不妥協,永遠地不灰心!才是這楓風暴雨的時代中的人物所應有的態度!
祝你努力
你的愛友之菲月日
他寫完後,讀過一遍,把激烈的字句改了好幾處,才把它用信封封著,預備明天寄去。這時候,他覺得通體舒適,把半天的抑鬱減去大半。他開始覺得疲倦,朦朧地睡著。過了一忽,他已睡得很沉酣。他驟覺得一身快適輕軟,原來卻是睡在曼曼懷上。她的手在撫著他的頭發,在撫著他的作痛的心,她的玫瑰花床一樣的酥胸在震顫著,她的急促的呼吸可以聽聞。
“妹妹!你哪兒來的!”他向她耳邊問著,聲音喜得在顫動著。
咳!狠心的哥哥啊!你不知道我一天沒有見你要多麼難過!你,你,你便這樣地獨自個人逃走,遺下我孤零零地在危險不過的T縣中。你好狠心啊!我的母親日日在逼我去和那已經和我決絕的未婚夫完婚,我鎮日隻是哭,隻是反對,隻是在想著你!
“咳!你那封臨走給我的信,我讀後發昏過兩個鍾頭。我的媽媽來叫我去吃飯,我也不去吃了!我隻是哭!我諒解你的苦衷,我同時卻恨你的無情。你不能為你的愛情冒點危險麼?你不能到T縣去帶我一同逃走麼?咳!——狠心的你!——狠——心——的你!你以為你現在已經逃去我的糾纏麼?出你意料之外的,你想不到現在還在我的懷裏!哼!可恨的你,寡情的你!呃!”她說完後便幽幽地哭了。
他一陣陣心痛,正待分辯,猛地裏見枕上的曼曼滿身是血,頭已不見了!這一嚇把他嚇醒起來,遍身都是冷汗!
他追尋夢境,覺得心驚脈顫!他悔恨他這次逃走,為什麼不冒險到T縣去帶她一路逃走!“咳!萬一她——唉!該死的我!該死的我!”他自語著。
雨依舊在下著,燈光依然炫耀著,雪白的枕頭依舊映著漾影的帳紋!夜景的寂寞,增加他生命裏的悲酸!
十八
之菲晨起,立在樓前眺望,橫在他的麵前的是一條與海相通的河溝,水作深黑色,時有腥臭的氣味。河麵滿塞著大小船隻,船上直立著許多吉寧人和中國人。河的對麵是個熱鬧的“巴薩”(巴薩,馬來語,即菜市場),巴薩的四周都是熱鬧的市街。西向望去,遠遠地有座高岡,岡上林木蓊鬱,秀色可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