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停住了,馬馬虎虎地被檢查了一會,便下船雇艇湊上岸去。最先觸著之菲的眼簾使他血沸換不過氣的,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婦人裸著上體,全身的肉都像有一種彈性似地正在岸邊浴著。她見人時也不臉紅,也不羞澀,那美麗的麵龐,靈活的眼睛,隻表現著一種安靜的,貞潔的,優雅的,女性所專有的高傲。

“美的暹羅!靈異的暹羅!像童話一樣神秘的暹羅!”

他望著那婦人一眼,自己的臉倒羞紅了,不禁這樣讚美著。

“林先生,你覺得奇怪嗎?這算什麼!我們住在‘山巴’(即鄉村),一天由早到黑都可以看見裸著上體的少女,少婦呢!在山巴!唉,林先生你知道嗎?這裏的風俗多麼壞!但,年紀輕的人到這裏來是不錯的!林先生,你知道嗎?像你這麼年紀來這裏討個不用錢的老婆是很容易的,林先生,你知道嗎?”老人帶笑說,他戲謔起之菲來了。

“不行,我不行!我又不懂得暹羅話!恐怕靠不住的,還是你老人家啊!”之菲答,他不客氣回他一下戲謔。

“少不得要承認,我少時也何嚐不風流過。實在老了,這些事隻好讓給你們青年人幹。哈!哈!哈!”老人笑著。

那位穿著破衣的工人和那位病客都滯留在後麵;老人和之菲各坐著黃包車到得合興客棧去。

二十四

這兒的政治環境,也和新加坡一樣十分險惡。《萊新日報》的總編輯鄧逸生,M黨部的特派員林步青,陳子泰都在最近給當地政府拿去監禁。已經被逐出境的也很多。全暹羅國都在反動派的勢力之下。他在旅館住了兩天,經過幾位同誌的勸告,便避到湄南河對岸“越閣梯頭”一家他的鄉人開辦的商店名叫泰興筏的,藏匿去了。

這筏是用木板釘成的,用木柱,紅毛泥(水泥)柱支住在水麵上,構造和其他的商店一樣。潮水漲時從對岸望去,這座屋好像在河麵遊泳著一樣。潮水退時,又恍惚像個褰裳涉水的怪物一樣。湄南河對岸的筏一律如此,住筏上的人都有“Water!Water!Everywhere!(水,水,到處是水!)”的特異感覺。晚上有一種蟲聲於燈昏人寂時,不住地在叫著,克苦,克苦,克苦,其聲淒絕,尤其是這水屋上特有的風味。

泰興筏裏的老板名叫沈鬆,是個三十歲前後的人。他從前曾在鄉間教過幾年書,後來棄學從商。現在肚皮漸漸凸起,麵上漸漸生肉,態度漸漸狡猾,差不多把資本家的壞脾氣都學到,雖然他倒還未嚐成為資本家。他的頰上有指頭一般大的疤痕,嘴唇厚而黑,眼狹隘而張翕有神。他對待之菲是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客氣,一種討厭到極點而故意保持著歡迎的神情。

筏的“廊主”名沈之厚,年紀三十四歲,眼皮上有個小小的疤痕,長身材,麵龐有些瘦削,他是個質直,寬厚,懇摯,遲緩,懦弱的人。他很同情之菲,他對待之菲很好,但他比較上是沒有錢的。

他們都是之菲的同鄉人,之菲的父親對他們都是有點恩惠的。故此之菲在這筏中住下去,被逐的危險是不至於會發生的。

之菲度過的童年完全是村野的,質樸的,嬉戲的。他的性格非常愛好天然的,原始的,簡陋的,質樸的,幽靜的生活。在這種象大禹未開鑿河道以前洪水乏濫的上古時代似的木筏上居住,他覺得十分適意。

他的日常的功課是悼著一隻獨木舟在湄南河中蕩著。他對他的功課是這般有恒。不管烈日的刺炙,猛雨的飄灑,狂浪的怒翻。或者是在朦朧的清晨,溟蒙的夜晚。他的臂曬赤了,他的臉炙黑了,他隻是棹著,棹著,未嚐告過一天假!

關於遊泳的技能,他頗自信。故此在洪濤怒浪之中,他把著舵,身體居然不動,並沒有一絲兒驚恐。在這樣的練習中,心領意會,學到許多種和惡勢力戰鬥的方法,他的結論,是冷靜,鎮定,不怕不懼,便可以鎮平一切的禍亂!

我們可以想象到在煙雨籠罩著全江,風波發狠在吞噬著大舟小舟的時候,這流亡者,袒著胸,露著背,一槳一槳用盡全身的氣力去和四周圍的惡環境爭鬥,一陣一陣地把浪沫波頭打退時,他的心中是怎樣的安慰!

有一天,他剛吃完了午飯,正赤日當空,炎蒸萬分,他戴著箬笠,袒著上身,穿著一條黑退綢褲,掉著小舟,順流而下,在他眼前的總是一種青蔥,嫻靜,富有引誘性的夢幻境。他一槳一槳追尋下去,渾忘這湄南河究是仙宮還是人間!

不一會,他把舟兒棹到河的對岸去。那時,那小舟距離泰興筏已有兩三裏路之遙了,他開始從夢幻的境界醒回,覺得把舟掉回原處去,那並不是一回容易的事情!他隻得暫時把舟係住在一個碼頭的紅毛泥柱上,作十分鍾的休息。河麵的風浪本來已經是很大,每經一隻汽船駛過時,細浪成沫,浪頭咆哮,洶洶湧湧,大有吞噬一切,破壞一切的氣勢。但他不因此感到懼怯,反因此感到舒適!他出神地在領會他的靈感。他望望悠廣的天,望望悠廣的河麵,覺得爽然,廓然,冥然,穆然,淵然,悠然。他合上眼,調勻著吸息,在舟上假睡一會。耳畔滿著濤聲,風聲,舟子喧嘩聲,遠遠傳來的市聲;他覺得他暫時成了人間的零餘者,世外的閑人。在這種如中酒一般朦朧,如發夢一般迷離的境界裏,他不禁大聲地歌唱起來。把平日喜歡誦讀的詩句,在這兒恣性地拉長聲兒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