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流亡的結果,令我益加了解人生的意義和對於革命的決心。我明白現時人與人間的虛偽,傾陷,欺詐,壓迫,玩弄,淩辱的種種現象,完全是資本社會的罪惡和顯證。欲消滅這種現象,斷非宗教,道德,法律,朝廷所能為力!因為這些,都站在富人方麵說話!貧困的人處處都是吃虧!饑寒交迫的奴隸,而欲和養尊處優的資本家談公道,論平等,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享一種人的生活,這簡直是等於癡人說夢!所以欲消滅這種現象,非經過一度流血的大革命不為功!

中國的革命,必須聯合全世界弱小的民族,必須站在反對資本帝國主義的聯合戰線上,這是孫總理的遺教。誰違背這遺教的,誰便是反革命!我們不要悲觀吧,不要退卻吧,我們必須踏著被犧牲的同誌們的血跡去掃除一切反動勢力!為中國謀解放!為人類求光明!國民革命和世界革命的終必成功,一切工農被壓迫階級終必有抬頭之日,這我們可以堅決地下著斷語;雖然,我們或許不能及身而見。

流亡數月的生活,可說是非常之苦!一方麵因為我到底是一個多疑善變的知識分子,是一個對著革命沒有十分堅決的小資產階級人物,故精神,時有一種破裂的痛苦。一方麵是因為家庭既根本不能了解我,社會給我的同情,惟有監禁,通緝,驅逐,唾罵,傾陷,故經濟當然也感到異常的窮窘。我幾乎因此陷入悲觀,消極,頹唐,走到自殺那條路去!但,卻尚幸迷途未遠,現在已決計再到W地去幹一番!

我相信革命也應該有它的環境和條件,為要適應這種環境和條件起見,我實有回到W地去的必要。在這兒過著幾個月的流亡生活,一點革命工作都談不到,做不到;雖說把華僑的狀況下一番考察,也自有其相當的價值,但總覺得未免有些虛擲黃金般的光陰……

你的近況怎樣?我很念你!你年紀尚輕,在社會上沒有什麼人注意你,大概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吧!這一次不能和你一同出走,實在因為沒有這種可能性,經濟方麵和逃走時的迫不及待的事實,想你一定能夠諒解我吧!

這十幾天來,由暹羅到新加坡,由新加坡到這H港,海行倦困。此刻更遇颶風,海濤怒湧,船身震簸。不寐思妹,益覺淒然!妹接我書後,能於最近期間籌資直往W地相會,共抒離衷,同幹革命!於紅光燦爛之場,軟語策劃一切,其快何似!倦甚,不能再書!

祝你努力!

之菲謹上七月十日夜十二時

他寫完這封信時,十分疲倦,淒寂之感,卻減去幾分。風聲更加猛厲,船身簸蕩得更加厲害。全艙的搭客都睡熟了。

“唉!這是一個什麼現象!”他依舊歎息著。但這時,他臉上顯然浮著一層微笑。過了不到五分鍾,他已抱著一個甜蜜的夢酣睡著。

二十七

郵船到黃浦江對岸浦東下錨了。船中的搭客都把行李搬在甲板上,待客棧來接。朝陽麗麗地照著,各個搭客的倦臉上都燃著一點笑容,十餘個工人模樣的山東人,他們圍著他們的行李在談著,自成一個特殊區域。

和之菲站在一處的除秋葉外,便是兩個廈門人,和兩個梧州人,亦是自成一家的樣子。

兩個廈門人中一個穿著白仁布,銅鈕的學生裝的——這種裝束南洋一帶最時髦——從前是北京工業專門學校的學生,現時在新加坡陳嘉庚的樹膠廠辦事。他的眼圈有些黑暈,表示出他有點虛弱。他對於社會主義一類的書,似乎有點研究。口吻像個無政府主義者。第二個廈門人是個現時尚在上海肄業的學生,著反領西裝,樣子很不錯,似乎很配鎮日寫情書一流的人物。

兩個梧州人,都是五十歲前後的老人。一肥一瘦,一比較好動,一比較好靜。他們每在清晨起來便都盤著腿靜坐一會。他們都是孔教的熱烈信仰者。那肥者議論滔滔,真是口若懸河,腹如五石瓢。他說:“仁義禮智信,夫子之大道也!此大道推之百世而皆準,放之四海而皆驗!是故,此五者皆人類所不可缺之物;而夫子倡之,夫子之足稱為教主,孔之成教也明矣!”他說話時老是象做八股文章似的,點綴著一些之乎者也,以表示他對於舊學的淵博。同時他把近視眼圓張呆視著,一麵抱著水煙筒在吸煙。

對於人類的終於不能平等,大同的世界的終於不能實現他也有他的妙論。他說:“君者,所以出令安民者也;臣者,所以行令治民者也。今雖皇帝已去,而總統猶存;總統者亦君之義也。然總統時代之不如皇帝時代,此則近十餘年來,事實可為證明,不待老夫置辯。倘並此總統而無之,倡為人類平等之說,無君父,無政府,是禽獸也!若禽獸者斯真無君父,無政府矣!當今異說蜂起,競為奇偽,共產公妻之說,溢於禹域!安得有聖人者出而懲之,以挽人心於既墜!孟子曰,能言拒楊墨者,聖人之徒也。餘之不得不極端反對共產公妻,蓋亦此意焉。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不易之理也……”他說話時老是搖著頭,擺著屁股,神氣十足。

那瘦者是個詩人,他緘默無言,不為而治。他扇頭自題《蓮花詩》三首。中有警句雲:任他風雨連天黑,自有盤珠似火明!

這兩位老友,是從H港下船來上海的,他們的任務,是到上海來夤緣做官。他們前清時都是廩貢生,民國後,宦遊四方,做過承審,知事等類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