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洪流中(2)(1 / 2)

青年農民現在不大坐著“木排”和“竹排”到村外麵去了,兒童們因為爭吃食物而啼哭著的聲音,和母親們的尖銳的吵鬧的聲音混成一片。這使全村顯出異常地慘淡,但這也隻是慘淡而已,這些農民的心裏頭依舊不會驚慌,他們都相信這洪水不久便會退去,他們將依然可以生活下去。阿進的家裏已經把最後的米都吃光了。他們每餐都在吃著“番薯”。

這日午間,阿進的母親正蹲在屋脊的火爐邊在炊著“番薯”的時候,瑞清嫂,連哭帶罵地從對麵的屋脊上踏著一條木板走過來。

“天追的!……捱餓又要捱打!你看那‘白虎’“白虎”,罵人語,用以比喻凶惡的人。多麼梟,一下一下地用腳尖踢著我的心肝頭……呃呃呃!”

在鄉村間,婦人們啼啼哭哭,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因而這並不會特別惹起人家的注意的。當瑞清嫂走到阿進的母親身邊的時候,阿進的母親用著安慰的口吻問著她說:“瑞清嫂,為著什麼事情呢?”

瑞清嫂坐在阿進的母親的旁邊,抽咽著說:

“什麼事,那‘白虎’打人是不用看日子的。老嬸,你這裏有跌打損傷的膏藥嗎?唉!我的心肝頭有一巴掌大小都青腫起來了。”

“有怕有一塊吧。我忘記丟在什麼地方了。等下子,我去找一找吧。”阿進的母親用著一種撫慰小孩的口吻說。

瑞清嫂是個闊麵孔,軀體笨重的三十多歲的婦人。頭頂上有了一塊大大的疤痕,上麵沒有頭發,隻得用“烏煙”把它漆黑。這時她在火爐前麵,幫著阿進的母親把“菁骨”“菁骨”,潮州語,“菁”指一種其嫩枝和葉片可製作藍靛的植物。其枝幹曬幹後可作燃料,稱為“菁骨”。送到爐門裏去。她似乎已經得到了不小的安慰似的,抽咽的聲音漸漸低微些了,口裏卻還在喃喃地咒罵著。

“老嬸,你看那‘白虎’梟橫不梟橫梟橫,即蠻橫之意。呢!他在書齋頭和乾喜老叔,獨目鵝叔,阿五,阿六一群人在爭鬧著這回為什麼會崩堤。爭鬧了大半天,這不是肚子太飽嗎?那乾喜老叔說這回的事情完全被湖子鄉弄糟;獨目鵝叔又說是因為溪前鄉太偷懶了,才有此禍;那阿五說是×娘的‘鄉紳’打銅鑼打得不響,那阿六又說是因為堵堤的‘人仔’不出力。那‘白虎’,自作聰明,他搶白說別人說的話都不對,崩堤是因為南洋彙來的幾十萬築堤的捐款,都被民團總辦和各鄉的紳士拿去,以致堤裏麵沒有下著‘龍骨’,才會這樣容易崩壞。他不該昏頭昏腦地又說‘那家人’——指小二老爹——也領到一筆款。那‘白虎’,說話也不顧前後,他不知道乾喜老叔是‘那家人’的爪牙。自然啦,乾喜老叔翻臉了,他×爺×娘地罵著那‘白虎’!那‘白虎’沒處出這口毒氣,回家來像要對人死似的:‘×娘!還未弄食!’我說,‘你罵誰呀?家裏連番薯都吃光了!’那‘白虎’不問來由地叱著我:‘×娘的!我罵你呢!你待怎樣?’我也冒火了,“白虎短命”地咒罵了他幾句。並且說他這半天到那兒挺屍去,也不會借一些‘番薯’回家來。你看,那‘白虎’,睜起他的那對死豬目一樣的眼睛來,一腳踢上我的心肝頭了,口裏說:你這×娘怕不怕死呢?我忍著痛咒罵著說:‘那個怕死,死了更清閑!’那‘白虎’,真個不顧死活地,又把我踢了幾腳!老嬸,你看那白虎梟橫不梟橫呢!死!我要是真個死,看他怎樣撫養著他的一群兒子呢!一個二歲,一個四歲,一個六歲,一個八歲……”

她莫名其妙地停止著不再哭了,好像她已經把她滿腔的哀怨發泄清楚了似的。阿進的母親撫著她的肩,憐愛地說:“啊!踢傷了可不是要的!下一次你還是忍耐一些才好,男人的脾氣是不好惹的,當頭他好像老虎,過後他會來向你賠不是的。瑞清嫂,你的瑞清兄雖然是脾氣壞些,‘心地’卻是好得很呢。你看他,平時對待人是怎樣好的呀!”

“那白虎,心腸倒是不會狠毒的。”關於這一點瑞清嫂也同意了。“他對待他的兒子也還不錯的,平時他也不大打我的,這一回想是發昏了。”

“對啦,瑞清嫂,你這樣子想,才對啦!”阿進的母親臉上溢著一種息事寧人的氣色。

跟著,瑞清嫂低聲地問著阿進的母親說:

“阿進叔呢,近來有什麼消息沒有?唉!這個天年做人真是艱難啊。”

阿進的母親鎮定地說:

“有倒是有一點消息,可是不敢回家來呢。”

“是的呀!回家來,‘那家人’知道了也是不肯甘休的,他在家時慣和‘那家人’作對頭的啊。”

她們又繼續地談了一會,“番薯”已經炊熟了的時候,阿進的母親堅持著要瑞清嫂拿了一半去。瑞清嫂感激地掀起了她的粗黑夏布衣的衣袂,把熟“番薯”一個一個地塞進裏麵去。阿進的母親說,那塊膏藥,等她找到時,便替她送去。瑞清嫂點了點頭,象一隻母豬似的,緩緩地踱過那木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