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金章老姆(1)(1 / 2)

金章老姆近來好像發瘋,碰到人便這樣詢問著:“你這位阿兄,可知道我的兒子哪個時候才要回來呢?我的兒子是個好兒子,但他到“番邦”去已經三十多年了,錢銀信息是一點也沒有寄來的。現在我的年紀是這樣老了,快要死了,他再不回來,是不能見麵了。”

跟著,她便會纏住人家訴說著她的兒子的曆史,不管人家到底願意不願意聽。

“何以見得我的兒子是一個好兒子呢?”金章老姆扭動著她的沒有牙齒的嘴巴,很吃力地解釋著。“他是一出母胎便怪聽話的。在他未出母胎之前,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他的父親是替富人守更,給盜賊用刀砍死的。菩薩保佑他,他死得多麼慘啊!他的頭顱都被砍出來了!哎喲,沒有錢的人們,生命是連豬狗也比不上啊!

“我的兒子出娘胎了。我一麵耕種田地,一麵養育著他。他很乖,鎮日躺在眠床的角落裏,不敢哭,好像知道他已經沒有父親,他的母親是沒有閑工夫來撫抱他似的。有時,他偶而哭了一哭,我便這樣叱著他說:‘你這小絕種,你敢哭!再哭我便把你丟到暗溝裏去!’他的兩隻小眼睛望了望了,扁了扁一下小嘴巴,便真的不哭了!唉唉!我的兒子真是一個可愛的兒子哩!

“他三歲的時候,害了一場重病,幾乎死了。有一天,晚上,哎喲,那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晚上啊!那天晚上,是刮大風的,天邊不停地閃著電光。雷聲時不時地響著。我抱著我的負病的孩子,坐在一隻矮凳上,在煮藥給他吃。那時,我忽而聽見門邊響了一下,我的心裏便震了一震。待到我回頭一看,哎喲,老天爺,我可嚇死了!呀,不偏不歪,正對著門那邊,站立著一個血淋淋的大漢,把他的被砍斷的頭顱持在他的手上。他正是我的丈夫啊!

“他站立著,一點也不動,除開時不時用手試去把他的頭顱安置在他的頸上而外。他有了一種呆板的神氣,就和他在生時一樣。他一定是很悲傷的啊,我看見他的被砍斷了的頭顱上麵的兩隻圓大的眼睛溢著淚水。但這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在我還沒有定神之前,他已經走到我的身邊來。哎喲,他忽而變得那麼可怕啊,他像野獸一般的用著他的有力的手來搶奪著我的嬰孩。即刻間,我是被激怒了。我忘記了恐怖,我用著更大的力量把他推開去。我這樣地罵他:“你這發昏的死鬼!你自己死了還不算,難道還要把你的兒子弄死吧?你真是發昏!我們隻有這一點血脈!他要是死了,我們便‘絕種’了!你這沒有眼睛的死鬼!不得‘超生’的死鬼!

“便讓他‘絕種’好了,他便長大起來,也還不過是一個更夫,盜賊又會來把他的腦袋割去了!窮人們,遲早是要‘絕種’的……”他憤怒地這樣答複著我。

“自然,這隻是一場夢。菩薩保佑!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兒子還在我的懷裏安穩地躺著呢!哎喲,天王爺,我那時候一麵哭一麵用手撫摸著我的寶寶,我的血脈!他望著我笑了一笑便又熟睡著。他真是一個可愛的乖兒子呢!”金章老姆說到這些地方,臉上時常溢著安慰的微笑,昏花的老眼也閃射著一種年輕時代的光輝。但當那個聽她這種不重要的敘述的客人覺得厭倦了,想開步走的時候,她老是一把挽著他,用著央求的語氣說:“不忙,你這位阿兄,你再聽我講幾句話吧。真的,我的兒子是個好兒子。自從害那場病後便‘過運’了。他一年一年地長大起來。身子又胖,又強壯。五六歲的時候,‘耙豬屎’、‘牽牛’、‘挽草’、‘踏車’……他是什麼功課都會做,而且做得很好了。哎喲,你沒有看過他。倘若你看過他,一定會稱讚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啊!

“是的,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在十歲的時候,到書齋(即私塾)裏念書去,先生說他是很聰明的。有一回,先生還當著許多學生麵前誇獎著他,說他要是好好地多念幾年書,一定會上進的。

“但是,我們是太窮的,什麼上進不上進,和我們是沒有關係的。我給我的兒子念書,隻希望他認得幾個字,當我們賣豬或者有了其他買賣的時候曉得看一看數目便夠了。我們窮苦的人們隻要不餓死便夠了,我們是不應該希望有什麼出頭的日子啊!”金章老姆說到這些地方,語氣時常特別不得堅定。她憑著她活了幾十年的經驗,眼見得窮苦的人們隻配做牛做馬,誰也沒有出過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