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柔軟暖和的錦被,印秋桐赤腳走到窗前,推開碧紗窗,窗是精致鏤空雕花木格窗,紙是上好貢品冬用加厚半透明碧紗窗紙,窗子開了縫隙的瞬間,冷風爭先恐後奔湧進來,不等窗子全開,那簌簌肆舞著的雪花片,已經沾滿了印秋桐一頭一臉。
一片當頭冰冷直沁心間,這才是這一十六年來,他印秋桐所領略過的冷酷寒冬。
印秋桐,本來應該有個姓師的好名字,當初也約莫有個姓師的好名字,可惜,沒人那麼喚他,包括他自己,也早就不記得那個好名字究竟是個什麼摸樣,用過什麼好字。
因為,當年,他的母祖……
在這個大禍來臨株連九族的世道裏,於師家,曾經顯赫一時的印家,就是個最好從來沒有關係即使曾經有過關係但也竭盡所能洗清涮白變得毫無關係的存在,如果一不小心有個曾經的證據——那最好也是個從來不存在的汙點,但汙點,之所以為汙點,就是因為,它本身是客觀存在著的。
就好比是印秋桐,他是師家的兒子,卻也不能是師家的兒子。
那一年大事落下帷幕之後,落花枯萎西風悲鳴的時候,他出生在秋天桐葉凋殘的時節,他悲絕的母親哀息一聲——“便喚作秋桐吧”,甚至不看生的是男是女,草草給他取了個丫鬟的名字。
卻不想若是個男孩,十幾年後長成七尺男兒倘若還頂著這麼個名字,委實不好娶妻成家立業。應或許,就沒想到這個孩子還有長大的時候。
不過,那些都是十六年前發生的事情,若為十六年前的事情糾結,這人生不知要平添多少哀思,況且當年他還是個不會有哀思的嬰兒,如此想來,這真是個悖論。
且說如今,他印秋桐居然堂而皇之的睡進了師家的沉醉溫柔鄉,啊……不,是錦繡黃金被裏,這樣奢華的待遇,更像是給他精心設計準備的下馬威。
次日清晨,大雪覆蓋得很完美的世界,以一個全新的姿態出現在人們眼前。
鋥亮方正的銅鏡裏,一身金線鑲邊同色底花暗紋雪緞棉袍,外麵罩一件白絨貂錦大氅,祥瑞飛雲白玉簪束發的少年人,那領口雪白的絨毛貼合著弧度優美的下頜,單說這一處角度相互襯托的光彩,已是一處觸動人心弦的風景。
望著銅鏡中的人,印秋桐開始懷疑這十多年不曾想起他的老爺子是為什麼要給他送來這樣一套行頭,且不說他昨晚已經開始糾結自己的名字很不夠硬朗。從前破布一樣的衣服披在身上,一頭長發雖然柔順卻從來是一根麻繩束著,且斷了一根麻繩一時找不到合適之時,就那麼的披頭散發也是常有的事情,一張臉上,更是一貫摸了灶底鍋灰的。
昨日被領進這院子裏,一番徹頭徹尾的梳洗之後,那白皙如玉如瓷的肌膚被動無奈顯山露水,印秋桐自然知道自己長了一張很罪惡的臉,要不然哪一個正常人會時時往自己臉上抹黑灰的?且說昨日洗涮一新之後,一直伺候著的端莊矜持優雅鎮定的丫鬟那時間,居然,也花容失色了。
印秋桐為自己的容貌,頓時流汗三滴,當然更是為將來的前程。
若說昨日之前,他對別人提“前程”二字,必然是要遭到別人嘲笑的,倘若他不服氣與那個別人鬧上了,勢必會一步一步,遭到全天下人嘲笑的;但昨日之後,他若多別人說他不需要“前程”,別人絕對會嚴重內傷,倘若他與那個已然內傷了的別人再一頓爭辯,勢必亦會一步一步遭到全天下人的嘲笑的。
有個可以拚的爹居然還裝,不嘲笑你嘲笑誰?
可見,在其位卻不謀其事,這樣的人生違反了全世界人的既定觀念,你在那個位子就要坐在那個位子上做該做的事,抑或你占了那個穴,就要當好那個穴裏頭的死人,但你非覺得這種既定觀念違反了本心意願,占了那個穴,還想夜裏偶爾飄出來嚇一嚇人,那就等著法師來收你了。
因為你的世界觀不重要,重要的是全世界人的觀。
如此瞧著亮堂的銅鏡裏這扮相再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印秋桐一陣黯然,這樣出了門去,還不叫這一大家的太太小姐、公子少爺們的眼睛全長到天上去,因為看到人間酷似跌入地獄。
他本是帶著熱孝回來的,第一天的時間全用來驅除身上的晦氣,第二天他本以為就要開始等下去,卻不想他這一身江湖草莽土氣還沒掃去一星半點,一早便領到師相的命令,拜見府中眾人。
其實就是拜見所謂的“長輩”,這其實是個辛苦活,尤其對於一個自小流落江湖,從來沒有學習過官宦人家的禮儀、未曾親染過官場的小人物來說,更是難於上青天。
因為這個青天到底是該爬上去、飛上去還是登上去?連個確切的門徑方法都沒有,可見難度係數多麼龐大。
這麼一路糾結愁苦著,不禁用細步慢走的步伐子,也熬到了議事堂,這是師家老爺——當朝的宰相師英昊平日待客之所,因為地方實在夠大,也是師相平日心血來潮齊集一家老少歡聚一堂的絕佳寶地。
師府曆經百年,不似一般富貴人家門廳植被鮮嫩,這裏的一花一木都有了曆史的痕跡,尤其是蒼天大樹處處可見,盤根錯節蒼鬱幽然,這議事廳所在之處更是如入幽穀,名貴花木與亭台樓閣精妙應趣,風景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