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了你了,媽……”涵子抽噎起來,伏在她的床邊。
這樣的話,他以前是不會說的,甚至還不曉得,隻曉得什麼事情都怪她,對她發脾氣,從來不對她流這樣感動的眼淚。是個硬心腸的人。但他現在含著悲酸的眼淚,隻是親切地望著她,他的心在突突的跳著,他的每一根脈搏在戰栗著。他看見他的母親變得怎樣的可怕了呀。
三年前,當他出門的時候,她的頭發還是黑的厚的,現在白了,稀了。她那時有著強健的身體,結實的肌肉,現在瘦了,瘦得那樣,隻剩了一副骨骼似的。從前她的麵孔是豐滿的,現在滿是皺紋,高高地衝出著顴骨。口內的牙齒已經脫去了一大半。深陷的眼睛,沒有一點光彩,蒙著一層薄膜。完全是另一個模樣了。倘若在路上見到她,涵子決不會認識她。
“到城裏去吧,媽,那裏有一個醫院,你住上半月,就很快的好了……”涵子要求說。
但是她搖了一搖頭:
“你放心,這病不要緊……你來了,我已經覺得好了許多呢……你在路上兩三天,應該辛苦了,息息吧……學堂裏又是日夜用心費腦的……梅子怎麼呀?快去要你嬸子來,給你哥哥多燒幾碗菜……”
隨後她這樣那樣的問了起來。氣候,飲食,衣服……非常的詳細,什麼都想知道,怎樣也聽不厭,真的像沒有什麼病了。這隻是一時的興奮,涵子很明白。他看見她不時用手按著心口,不時用手按著頭和腰背,疲乏地喘著氣。
“到城裏的醫院去吧,媽……”涵子重又要求說,“老年人嗬……”
“菩薩會保佑我的,”她堅決地說,“倘若時候到了,也就不必多用錢。——我要在家裏老的。”
涵子苦惱地沉默了。他知道她母親什麼都講得通,隻有這一點是最固執的,和三年前一樣,和二十年前一樣。她相信菩薩,不相信人的力。火車,飛機,輪船,巨大的科學的出品擺在她眼前,甚至她日用的針線衣服糧食,沒有一樣不經過科學的洗禮,時時刻刻證明著神的世界是迷信的,但她仍然相信著神的權力。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麼都要省儉,但對於迷信的事情卻舍得用錢。那明明是騙局:懶惰的和尚尼姑們,什麼工作也不做,隻靠幾尊泥塑的菩薩哄騙愚夫愚婦去拜佛念經,從中取利。說是修行,實際上卻是無惡不作的。
“菩薩會保佑我的。”而他的母親生著重病,不相信醫藥,卻相信神的力。她現在甚至要到寺院裏去求神了。菩薩怎樣給她醫病呢?沒有顯微鏡,沒有培養器,沒有聽診器,沒有溫度表,一個泥塑的偶像,能夠知道她生的什麼病嗎?然而她卻這樣的相信,這樣的相信,點上三炷香,跪下去叩了幾個頭,把一包香灰放在供桌前擺了一會,就以為菩薩給她放了靈藥,拿回來吞著吃了。這是什麼玩意呀?涵子想著想著,憤怒起來了。
“菩薩會保佑,你早就不會生病了!”他憤然的說。
“還不是全靠的菩薩,能夠再見到你?”
“那是我自己要來的!菩薩並沒有叫我回來!”
“我能夠活到今天,便是菩薩保佑……”
“菩薩在哪裏呢?你看見過嗎?”
“嗬,哪裏看不到。你難道沒到過廟堂寺院嗎……”
“泥塑木雕的偶像,哼!打它幾拳,又怎樣!”涵子咬著牙齒說。
“咳,罪過,罪過……”她忽然傷心了,“我把你養大,讓你進學校,你現在竟變到這樣了……你從小本是很敬菩薩的……你忘記了,你十五歲的時候,生著很大的病,就是廟裏求藥求好的……”
“那是本來要好了。或者,病了那麼久,就是求藥求壞的。聽了醫生的話,早就不會吃那麼大虧的。”
“你沒有良心!我哪種藥沒有給你吃,哪個醫生沒有請到,還說是求藥求壞的!……”
三年不見了,她的心愛的兒子忽然變得這樣厲害,她禁不住流出眼淚來。她懊惱,她怨恨,她想起來心痛。兒子雖然回來了,卻依然是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獨。
“做人真沒味嗬……”她喃喃的歎息著,覺得活著真和做夢一般。剛才仿佛過了,現在又聽到了那乏味的憂憤的聲音:tak,tak……簷口的水滴聲緩慢地無休止地響著,又單調又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