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看一看卦牌,是怎樣講的吧,涵子,我求得了三勝卦嗬……”

“呃!隻怕太好了呀,看它做什麼!”涵子搖著頭說。

“自然是好卦,——但你給我看來吧,聽見嗎?”

“哼!專門和我開玩笑似的……”涵子喃喃地說著,終於苦惱地走近了那厭憎的卦牌:“日出東方,前程亨泰,”他懶洋洋的念著。

她母親微笑了。那樣的快樂,是他回家後第一次的快樂的微笑。她的病仿佛好了。她的腳步很輕快,雖然一手扶著涵子的手臂,涵子卻覺得非常輕鬆,沒有扶著他似的。他們很快的走出了廟宇。

涵子驚異了一會,又立刻起了恐懼和痛苦。他知道這是他母親的心理作用,病原並沒有真正的去掉。他相信她的精神是過度的興奮,不久以後,她的病會更加增重起來,尤其是疲勞的行動和風寒的感染。

他們又坐著原船在河麵上了。

斜風依然飄著細雨。天空依然是灰暗陰沉的低垂著。河麵依然露著憂苦的深刻的皺紋。

而涵子也依然苦惱地沉著臉,對著他母親坐著。

他剛才做了什麼事呢?他,一個有著新的知識和思想的青年學生?他是相信科學的人,他是反對迷信的人。他有勇氣,他有熱誠,他抱著改革社會的極大的誌願。但是現在呢?他連那最愛他的自己的母親也勸不醒來,也倔強不過她,也堅持不過她。他們中間距離是這樣的遠,這樣的遠,永沒有接近的可能……

“涵子,你怎麼老是這樣的苦惱模樣嗬……”他母親說了。“我的病已經好了,你不必憂愁呀……”

“我嗎?……我沒有什麼,……”他喃喃地回答說,這才注意出了母親下船後就是直著背坐著,很有精神的樣子。

“你看,天就要晴了。”她微笑地安慰著他說。“日出東方……底下一句怎麼呀?”

“日出東方,日出東方,天就會晴了嗎?”涵子不快樂的說。

“那自然,菩薩說的……”

“誰相信!”

“你不相信也罷,我總是相信的……”

“你去相信吧;我,不。”他搖著頭。

“那沒關係……總之,天要晴了……日出東方……前程……你說呀,怎麼接下去的。”

“前程嗎?哼……前程亨泰呀!”

“可不是!……前程亨泰嗬……”她笑了。“那是給你問的卦呀……你譬如東方的太陽呢……”

她笑了。她笑得這樣的起勁,她的蒼白的臉色全紅了,連頭頸也是紅的。她的口角是那樣的生動,那樣的自然,和年輕人的一模一樣。她的眼球上的薄膜消失了,活潑潑地發看明亮的光。她的深刻的顫動的皺紋下呈露著無限的喜悅。她仿佛看見了初出的太陽在她前麵燦爛地升騰了起來,升騰了起來,仿佛聽見了鳥兒的快樂的歌唱,甜蜜的歌唱。她的心是那樣的平靜清澈,仿佛是無際的碧藍透明的天空。

他驚異地望著她,看不出她是上了年紀的人,看不出她有一點病容,隻覺得她慈祥,快樂,活潑,美麗,和年青時候一樣。

“我的病已經好了,”她繼續著說,“你的前途是光明的,譬如日出東方……自從你出門三年,我沒有一天寬心過,所以我病了,我知道的……現在我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下了……”

涵子低下了頭:

她三年來沒有寬心過,自從他出門以後!

而她現在笑了,第一次快樂地笑了……

他感動地流下幾滴眼淚,忘記了剛才的憤怒和痛苦。

“你還憂愁什麼呢?”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眼角潤濕了。“我的病真的好了。我知道你相信醫生,你真固執……你一定不放心,我明天就到城裏的醫院去,隻要有你在我身邊……”

大滴的眼淚從涵子的眼裏湧了出來。

是憂鬱的暮春。低垂著灰暗陰沉的天空。

河水又漲了。雖然是細雨嗬,這樣日夜下著。山裏的,田間的和屋角的細流全彙合著流入了這小小的河道。皺紋下麵的河水在靜默地往上湧著,往上湧著,像要把他們的船兒浮到岸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