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好高大的門限,他吃力地扶著他母親跨了進去,就是寬闊的堂皇的走廊。腳下的石板是砌花的,紅漆的柱子和棟梁上都有著精細的雕刻,牆上掛滿了金光奪目的匾額和各色的旗幡,上麵寫著俗不可耐的崇拜與稱揚的語句。牆的下部分砌著許許多多石刻的碑銘,一樣地不值得一讀的語句,下麵署著某某善男或信女的名字。
“哼!……”涵子暗暗地自語著,“都是好人,到這裏來的!但是我們社會的黑暗,社會的腐敗,貪婪殘暴的惡人從哪裏來的呢?……”
他憤怒地對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男女老少射著輕蔑的眼光。他看見他們都把頭低下了,非常慚愧,非常內疚似的,靜默得隻聽見輕緩的腳步聲,微細的衣服摩擦聲,和低低的暗禱聲。
“看你們這些人出了廟門做些什麼!爭鬧,欺騙,驕傲,凶橫殘忍……”
他現在繞過一個大院子,走上一個雕刻的石級,到了第二道門了。這裏的柱子,棟梁,牆壁和門道,雕刻得愈加精細,仿佛是以前的皇宮一般,金光燦爛的。門的兩邊豎著很大的木牌,寫著“肅靜回避”幾個大字。走進門,又是非常寬闊的走廊,走廊又是許多旗幡,匾額和碑銘,外麵還裝著新式的玻璃門窗。廣大的院子中間築著一個華麗的戲台,麵對著正中的大殿,倘若演戲了,那是演給菩薩看的。
“菩薩也要看戲!原來是個凡俗的菩薩!”涵子不覺苦笑起來。
這些人們真是夠愚蠢了,他覺得。他們一麵把菩薩當作了萬能的全知的,一麵又把他當作平凡的愚笨的,和他們一模一樣。
繞過圍廊,他扶著母親走進大殿了。這裏簡直是驚人的華麗。和溜冰場一樣光滑的發光的石板,兩抱粗的柱子,巨大的細致的銅爐,紅木的雕刻的供桌,金碧輝煌的神龕,光彩煥發的泥像。關羽,周倉,關平。兩旁神龕中還站著四個判官一類的神像,這連涵子也不曉得是誰了。關羽在這裏仿佛做了皇帝,那些是他的文武官員似的。大殿中迷漫著香煙的氣息,涵子幾乎窒息了。而在這氣息裏麵還夾雜肉的氣息,魚的氣息。原來那偶像是吃葷的。
而那些頂禮的人們呢?卻都是齋戒沐浴了來,奉行著佛教徒的習慣。他們都說自己是善男信女,而關羽活著的時候卻是以善於殺人出名的。
他抬起頭來,望見了上麵兩塊大匾,一邊是“正義貫天”四個字,一邊是“保國福民”四個字。
“哼……”涵子又憤怒了。
這偶像在怎樣的“保國福民”呢?他叫人民迷信,叫人民服從,叫人民否認現實的世界,叫人民忘卻自己的“人”的能力!社會的經濟破產了,國家將亡了,他還在不息地吮吸著人民的脂膏,造下富麗堂皇的王宮似的廟宇來供奉他的偶像!他在禍國,他在殃民,他的罪惡是貫天的!……
“快些點起香燭吧……”他母親說著,已經跪倒在拜凳上。
他憤怒地咬著牙齒,點起香燭,幾乎眼中噴出火來!——他要燒掉這廟宇!
“唉,唉……”他又痛苦地歎息起來。
那是完全為了他母親,為了他母親嗬。
他母親是多麼的敬虔,多麼的深信。她伏在拜凳上是那樣的安靜,那樣的舒暢。她低著頭,微微地睜著眼,久久地等候著。她看見了金光的閃耀,神帷的蕩動,偉大的莊嚴的神像的起立,明亮如電的目光的放射,慈悲的萬能的手在香案上麵的伸展,她甚至還聞到了一陣奇異的非人間所有的神藥的氣息,聽見了洪亮的神的安慰的語聲:“給你加壽了……”
她感激地拜了幾拜,緩慢地站起身來,充滿了沉默的喜悅。她心頭的一顆巨石落下了。她的眼前照耀著快樂的希望的光明。她走近香案,恭敬地取了香灰。
但這時,她的另一個急切的願望起來了。她要求那萬能的全知的神給她解答。她取了兩片木卦,重又跪倒在香案前,喃喃地祝禱了一會,把木卦舉得高高的,往地上擲了下去。
是一陰一陽的勝卦。
她拾起來,喃喃地祈禱著,第二次擲了下去,也是勝卦。第三次又是勝卦。她抑製著最大的喜悅,感激地拜了幾拜,這才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