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聲也不回答他,跑出花園來了。我剛走到外白渡橋中段的時候,迎麵來了仿佛是一個美國人的樣子,有四十多歲的光景,態度異常是紳士式的。他向我溜了幾眼,便停住不走了,向我不客氣地問道:“我可以同你一道兒去嗎?”
我定了一定驚慌的心,毫不思索地答道:
“可以。”
於是我便把他帶到家裏來了……天哪,我帶到家裏來的不是親戚,不是朋友,也不是情夫,而是……唉,而是一個不相識的,陌生的客人!我現在是在開始做生意了。
白根向客人點一點頭,便很難堪地,然而又無可奈何地走了出去。美國人見他走出去了,便向我問道:“他是你的什麼人呢?”
我這時才感覺到我的臉是在紅漲得發痛。我羞赧得難以自容,恨不得立即地死去,又恨不得吐美國人一臉的唾沫,向他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把我的丈夫趕出去了嗬……”我又恨不得把白根趕上,問他為什麼是這樣地卑微,能夠將自己的老婆讓與別人……但是我的理性壓住了我的感情,終於苦笑著說道:“他是我的朋友……”
“你有丈夫嗎?”這個可惡的美國人又這樣故意地追問我。
“沒有”。我搖了一搖頭說。
於是從這時起,白根便變成為我的朋友了。我沒有丈夫了……天哪,這事情是如何地奇特!又是如何地羞辱!為夫的見著妻把客人帶到家裏來了,自己靜悄悄地讓開,仿佛生怕會擾亂了客人的興致也似的。為妻的得著丈夫的同意,毫不知恥地從外邊勾引來了陌生的客人,於是便同他……而且說自己沒有丈夫了……我的上帝嗬,請你懲罰我們罷,我們太卑鄙得不堪了!
記得在初婚的蜜月裏……那時白根該多麼充滿了我的靈魂!他就是我的唯一的理想,他就是我的生命,他就是我的一切。那時我想道,我應當為著白根,為著崇高而美妙的愛情,將我的純潔的身體保持得牢牢地,不讓它沾染到一點汙痕,不讓它被任何一個男子所侵犯。我應當珍貴著我的美麗,我應當保持著我的靈魂如白雪一般的純潔……總而言之,除開白根而外,我不應當再想到其他世界上的男子。
有一次,我聽見一個軍官的夫人同她的情夫跑掉了……那時我是如何地鄙棄那一個不貞節的女人!我就是想象也不會想象到我會能叛變了白根,而去同另一個男子相愛起來。那對於我是不可能的,而且是要受上帝懲罰的事情。但是到了現在……曾幾何時呢!……人事變幻得是這般地快!我居然彰明昭著地將客人引到家裏,而且這是得到了白根的同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說現在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麗莎了嗎?已經成了別一個人嗎?
在我的臂膀上開始枕著了別一個人的頭,在我的口唇上開始吻著別一個人的口唇……我的天哪,這對於我是怎樣地不習慣,是怎樣地難乎為情!從前我沒想象得到,現在我居然做得到了。現在同我睡在一起的,用手渾身上下摩弄著我的肉體的,並不是我的情夫,而是我的客人,第一次初見麵的美國人。這較之那個同情夫跑掉了的軍官夫人又如何呢?……
我在羞辱和恐懼的包圍中,似乎失了知覺,任著美國人搬弄。他有搬弄我的權利,因為我是在做生意,因為我在這一夜是屬於他的。他問了我許多話,然而我如木偶一般並不回答他。如果他要……那我也就死挺挺地任所欲為,毫不抵抗。後來他看見我這般模樣,大概是很掃興了,便默默地起身走了。他丟下了十塊錢紙票……唉,隻這十塊錢紙票,我就把我的肉體賣了!我就把我自己放到最羞辱的地位!我就說我的丈夫沒有了!雖然當我同他睡覺的時候,白根是在門外邊,或是在街上如幽魂也似地流浪著……
美國人走了之後,不多時,白根回來了。這時我有點迷茫,如失了什麼寶物也似的,又如錯走了道路,感覺得從今後便永遠陷入到不可測的深淵的底裏了。我躺在床上隻睜眼望著他,他也不向我說什麼,便解起衣來,向剛才美國人所躺下的位置躺下。我的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白根是我的丈夫呢,還是我的客人呢?
忽然我如夢醒了一般,將手中的紙票向地板摔去,嚎啕痛哭起來了。我痛哭我的命運;我痛哭那曾經是美妙,然而現在已經消失去了的神聖的愛情……我痛哭嬌豔的白花遭了劫運,一任那無情的雨推殘。我痛哭,因為在事實上,我同白根表現了舊俄羅斯的貴族的末路。上帝嗬!我除了痛哭,還有什麼動作可以表示我的悲哀呢?
“麗莎,你是怎麼了呀?那個可惡的美國人得罪你了嗎?親愛的,別要這樣哭了罷!”
我還是繼續痛哭著,不理他。我想一骨碌翻起身來,指著他的臉痛哭一頓:“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你還能算是我的丈夫嗎?你連自己的老婆都養活不了,反累得老婆賣淫來養活你,你還算是一個人嗎?為著得到幾個買麵包的錢,你就毫不要臉地將老婆賣給人家睡覺嗎?”
但是我轉而一想,我就是不詛罵他,他已經是一個很不幸的人了。世界上的男子有哪一個情願將自己的老婆讓給別人玩弄呢?可憐的白根!可憐的白根!這並不是他的過錯嗬。這是我們的已經注定了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