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麗莎的哀怨(6)(2 / 3)

這時我聽見了隔壁伯爵夫人的房間內有著謔笑的聲浪……我沒有精神聽將下去,慢慢地在白根的撫慰的懷抱中睡著了。

從此我便成了一個以賣淫為業的娼妓了。英國人,法國人,美國人,中國人……算起來,我真是一個實際的國際主義者,差不多世界上的民族都被我嚐試過遍了。他們的麵貌,語言,態度,雖然不一樣,雖然各有各的特點,然而他們對我的看法卻是一致的。我是他們的獸欲發泄器,我是他們的快樂的工具。我看待他們也沒有什麼差別,我隻知道他們是我的顧主,他們是我的客人,其它我什麼都不問。能夠買我的肉體的,法國人也好,中國人也好,就是那黑得如鬼一般的非洲人也未始不可以。但是我在此地要聲明一句,我從沒有接過印度人,天哪,他們是那樣地龐大,是那樣地可怕,是那樣地不可思議!

近兩年來,上海的跳舞場如雨後春筍一般地發生了。這些俗惡而迂腐的中國人,他們也漸漸講究起歐化來了。這十年來,我可以說,我逐日地看著上海走入歐化的路:什麼跳舞聲哪,什麼咖啡館哪,什麼女子剪發哪,男子著西裝哪……這些新的現象都是經過我的眼簾而發生的嗬。

自從有了許多的跳舞場以後,我同伯爵夫人便很少有在外白渡橋上或黃浦灘花園裏徘徊的時候了。我們一方麵充當了舞女,同時仍繼續做著我們的生意,因為在跳舞場中更容易找到客人些……而且這也比較文明得多了,安逸得多了。在那露天裏踱來踱去,如幽魂似的,那該是多麼討厭的事情嗬!而且有時遇著了好的客人,在輕鬆的香檳酒的陶醉中,——當然吃啤酒的時候為多嗬——緩步曼舞起來,倒也覺得有許多浪漫的意味。在這時候,上帝嗬,請你原諒我,我簡直忘卻了一切;什麼白根,什麼身世的淒愴,什麼可惡的波爾雪委克,什麼金色的高加索,什麼美麗的伏爾加河畔的景物……一切對於我都不存在了。不過有時候,忽然……我記起了一切……我原是一朵嬌豔的白花嗬!我原是一位團長的夫人嗬!而現在做了這種下賤的舞女,不,比舞女還要下賤些的賣淫婦……於是我便黯然流淚,感傷身世了。我的這種突然的情狀,時常使得我的客人驚訝不已。唉,他們哪裏曉得我是什麼出身!他們哪裏曉得我的深切的悲哀!就使他們曉得,他們也是不會給我一點真摯的同情的。

這是去年冬天的事情。有一次……我的天哪,說起來要嚇煞人!……在名為黑貓的跳舞場裏,兩個水兵,一個是英國水兵,一個是葡萄牙水兵,為著爭奪我一個舞女,吃起醋來。始而相罵,繼而便各從腰中掏出手槍,做著要放的姿勢。全跳舞場都驚慌起來了,膽小一點的舞女,有的跑了,有的在桌下躲藏起來。我這時嚇得糊塗了,不知如何動作才是。忽然那個英國水兵將手一舉,砰然一聲,將別一個葡萄牙水兵打倒了……天哪,那是如何可怕的情景!我如夢醒了一般,知道鬧出來了禍事,便拚命地跑出門來。當我跑到家裏的時候,白根看見我的神情不對,便很驚慌地問我道:“你,你,你是怎麼了呀?病了嗎?今晚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我沒有理他,便伏倒在床上痛哭起來了。我記得……我從前讀過許多關於武士的小說。中世紀的武士他們以向女人服務為光榮:他們可以為女人流血,可以為女人犧牲性命,隻要能保障得為他們所愛的女人的安全,隻要能博得美人的一笑。當時的女人也就以此為快慰;如果沒有服務的武士,即是沒有顛倒在石榴裙下的人,那便是對於女人的羞辱。因此我便幻想著:那時該多麼羅曼諦克,該多麼富於詩意。頂好我也有這麼樣幾個忠心的武士嗬……但是現在我有了這麼樣兩個武士了,這麼樣兩個勇敢的水兵!他們因為爭著和我跳舞,便互相用手槍射擊起來。這對於我是光榮呢,還是羞辱呢?喂,這完全是別的一種事!這裏沒有羅曼諦克,這裏也沒有什麼詩意,對於我,有的隻是羞辱,羞辱,羞辱而已。

這種事情經過的幸而不多,否則,我不羞辱死,也得活活地嚇死了。現在,當我決意要消滅自己的生命的時候,反來深深地悔恨著:為什麼當時的那個英國水兵的手槍不射中在我的身上呢?如果射中在我的身上,那對於我豈不是很痛快的事情嗎?那樣死法真是簡便得多呢。但是上帝不保佑我,一定要我死在我自己的手裏……

自從我進了跳舞場之後,我們的生活比較富裕些了。白根曾一度尋到了店夥的職業,但是不久便被主人開除了,說他不會算帳,幹不來……因此他又恢複了坐食的狀態。眼見得他很安於我們現在的生活狀況了。他的兩眼雖然消失了光芒,在他的動作上雖然再找不出一點英俊的痕跡來,但是他卻比從前肥胖得多了。在地位上說來,我成了主人,他成了奴仆,因為家務瑣事:什麼燒飯吃哪,整理房間哪,為我折疊衣服哪……這都是他的職務,我差不多一點都不問了。

當我把客人引到家時,他就靜悄悄地走出去;候客人走了時,他又回來。起初,他看見我把客人引到家來,或者在門外聽見我同客人的動作,他雖然沒有什麼表示,但總覺得有點難堪的神情。當然的,誰個情願把自己的老婆送給別人玩弄呢?但是到了後來,這對於他就成為很平淡的常事了。他不但不因著這事而煩惱,而且,如果哪一晚我獨自一個回到家來,這反而要使他失望,要使他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