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樣一個希奇的夢嗬!然而細想起來,這並沒有什麼希奇。薇娜現在是死還是活,我當然是無從知道,然而她在我的麵前是勝利了。現在是我應當死滅的時候,我應當受著薇娜的指示,同著我的被驅逐了的上帝,走進那失敗者的國度裏……
明天……明天世界上將沒有麗莎的聲影了。誰個不願意將自己的生命保持得長久些呢?但是麗莎現在要自殺了……這是誰個過錯呢?我將怨恨誰呢?不,我任誰也不怨恨,這隻是我的不可挽回的,注定了的命運。例如我素來接客都是很謹慎的,生怕會傳染到一點兒毛病,但是結果我還是得了梅毒,而且我現在有了很深的梅毒了……這豈不是注定了的命運嗎?我可以說,我之所以淪落到如此的地步,這皆是波爾雪委克的過錯,如果他們不在俄羅斯起了什麼鬼革命,那我不還是住在彼得格勒做著天鵝絨的夢嗎?那我不還是一朵嬌豔的白花在暖室裏被供養著嗎?也許我現在是俄羅斯帝國駐巴黎的公使的夫人了。也許我已經在繁華的巴黎得著了交際明星的稱號,令那些法國人,男的,女的,都羨瞎了眼睛了。也許我現在正在高加索的別墅裏,坐觀著那土人的有趣的跳舞,靜聽著那土人的原始的音樂。也許我正在遨遊瑞士的山川,瀏覽意大利南方的景物……但是我現在淪落到這種羞辱的地步,這豈不是波爾雪委克所賜給我的恩惠嗎?我應當詛咒他們,這些破壞了我的命運的波爾雪委克!
然而我知道,我深深地知道,這詛咒是毫無裨益的事情。我詛咒隻管詛咒,而他們由此毫不得到一點兒損失,反而日見強固起來……唉,讓他們去罷,這些罵不死打不倒的,凶惡的波爾雪委克!
現在,當我要毀滅我自己生命的時候,一切對於我不都是一樣嗎?我曾希望野蠻的波爾雪委克在俄羅斯失敗,因為我想回轉自己的祖國,再撲倒於伏爾加河和彼得格勒的懷抱裏。但是現在我什麼希望都沒有了,一切對於我都是無意義……讓波爾雪委克得意罷,讓俄羅斯滅亡罷,一切都讓它去!而我,我不再做別的想念了,隻孤獨地走入自己的墳墓……
白根!請你原諒我罷,我現在也不能再顧及你了。你沒有證實我對於你的希望,你沒有拯救我的命運的能力……這十年來在你的麵前,我也不知忍受了許多不堪言狀的羞辱……然而我不願意怨恨你,你又有什麼過錯可以使我怨恨你呢?這隻是我的薄命而已……現在我不能再顧及你了。如果我沒曾因為受苦而怨恨過你,那現在我也希望你別要怨恨我,別要怨恨我丟開你而去了。
十年來,我時時有丟開你的可能。我遇著了很多的客人,他們勸我丟開你而轉嫁給他們……然而我都拒絕了。我寧可賺得一點羞辱的麵包費來維持你的生活,不願把你丟開,而另去過著安逸的生活。我現在也許偶爾發生一種鄙棄你的心情,然而你究竟曾熱烈地愛過我,我也曾熱烈地把你當做我的永遠的愛人。我不忍心丟開你嗬!我絕對地不會丟開你而嫁給別個男人,就算作是很有錢,很漂亮的男人……
是的,我不忍心丟開你而嫁給別個男人。但是現在我不能再繼續我的羞辱的生命了。我想,我現在有丟開你的權利,不過這不是另嫁別人,而是消滅掉我自己的生命……白根!請你原諒我罷,我再不能顧及你了。
我很少的時候想起我的母親,但是現在,當我要離開人間的時候,我卻想起她的可憐的麵容了。我想,她大概是久已死去了。大概是久已做了伏爾加河畔的幽魂。她哪裏能夠經得起狂暴的革命的風浪呢?這是當然的事情。不過如果她還生在人世,如果她知道她的親愛的麗莎,什麼時候曾發過誓不學姐姐的麗莎,現在淪落到這種可憐的地步,那她將怎樣地流著老淚嗬!
薇娜!我的姐姐嗬!也許你現在是波爾雪委克中的要角了。如果你知道你的妹妹……唉,那你將做什麼感想呢?你輕視她?詛咒她?還是可憐她?但是,我的姐姐嗬!你應當原諒我,原諒你的不幸的麗莎,這難道說是麗莎的過錯嗎?這難道說是麗莎的過錯嗎?……讓你們得意罷,我的姐姐!讓我悄悄地死去,悄悄地死去……
明天……明天這時我的屍身要葬在吳淞口的海底了。我很希望我能充了魚腹,連骨骼都不留痕跡。那時不但在這世界上沒有了活的麗莎,而且連麗莎的一點點的灰末都沒有了。如果上帝鑒諒我,或者會把我的屍身浮流到俄羅斯的海裏,令我在死後嚐一嚐祖國的水味。那真是我的幸事了。然而在實際想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別了,我的俄羅斯!別了,我的莊嚴的彼得格勒!別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伏爾加河!別了,一切都永別了!
1929年4月14日,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