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誰個說的?”江霞笑起來了。
“家鄉有很多的人這樣說,若是真的,這可使不得!”
“大哥,這是一般人的謠言,你千萬莫要聽他們胡說八道的。不過現在的世界也真是太不成樣子了!有錢的人不做一點事,終日吃好的,穿好的,而窮人累得同牛一樣,反而吃不飽,衣不暖,這是什麼道理?張三也是人,李四也是人,為什麼張三奢侈得不堪,而李四苦得要命?難道說眼耳口鼻生得有什麼不同麼?即如劉老太爺為什麼那樣做威做福的?他打起自己的佃戶來,就同打犯罪的囚犯一樣,一點不好,就把佃戶送到縣裏去,這是什麼道理呢?什麼公理,什麼正義,統統都是騙人的,假的!誰個有錢,誰個就是王,誰個就是對的!你想想,這樣下去還能行麼?”江霞的大哥聽了這些話,雖覺有幾分道理,但總是不以為然。從古到今,有富就有窮,窮富是天定的,怎麼能夠說這是不對的?倘若窮人執起政來了,大家互相爭奪,那還能了得?即如我家裏有幾十畝田地,一座小商店,現在還可以維持生活,倘若……那我家裏所有的東西都要被搶光,那倒怎麼辦呢?危險得厲害!
“你說的雖是有點道理,但是……”
“但是什麼呢?”
“無論如何,這是行不去的!”
江霞的大哥雖然不以江霞的話為然,但總說不出圓滿的理由來。江霞一層一層地把他的疑難解釋開來,解釋的結果使他沒有話說。江霞又勸他不要怕……就算有什麼變故,與我家雖然沒有利,但也沒有害。我家僅僅有幾十畝田地,一座小商店,何必操無謂的心呢?你看,劉家樓有多少困地?吳家北莊有多少金銀堆在那兒?我們也是窮光蛋,怕它幹嗎呢!
江霞的大哥聽了這一段話,心又搖動起來了。他想:或者老三的意見是對的……真的,劉家樓,吳家北莊,他們該多有錢!想起來,也實在有點不公道!富人這般享福,窮人這般吃苦!即如我的幾位母舅,他們成年到雪裏雨裏,還窮得那般樣子!哼……江霞的大哥現在似覺有點興奮起來了。
他不知不覺地又為江霞的意見所同化,刹那間又變成了江霞的同誌。
“大哥,天不早了,你可以好好地睡覺罷!”
“哼!”
江霞的大哥無論如何總是睡不著。在這一晚上,他的心靈深處似覺起了很大的波浪,發生了不可言說的變動。這簡直是在他的生活史上第一次!從前也曾徹夜失過眠,但是另一滋味,與現在的迥不相同。論理,說了這些話,應當好好地睡去,恢複恢複由旅行所損失的精神。但是他總是兩眼睜著向著被黑影蒙蔽著的天花板望。電燈已經熄了,那天花板上難道說還顯出什麼東西來?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總是兩眼睜著,何況旁人麼?也許江霞知道這其中原故?不,江霞也不知道!江霞沒有長首夜眼,在烏黑的空氣中,江霞不能看見大哥的眼睛是睜著還是閉著,更不能看見大哥現在的神情來。江霞說話說得太多了,疲倦了,兩隻眼睛的上下皮不由得要合攏起來了。江霞可以睡覺了:既然大哥允許了代為設法解決這討厭的,最麻煩的問題,那麼事情是有希望了,還想什麼呢?還有什麼不安呢?江霞要睡覺了,江霞沒有想到大哥這時是什麼心境,是在想什麼?是煩惱還是喜歡?忽然在靜寂的烏黑中,江霞的大哥又高聲地咕嚕了一句:“老三!我不曉得我的心中現在怎麼這樣不安!”
“哼!……”江霞在夢藝中似答非答地這樣哼了一下。
“你所說的話大約都是對的……”
“哼!”
“……”
第二天江霞向學校請了一天假,整天地領著大哥遊逛:什麼新世界啦,大世界啦……一些遊戲場幾乎都逛了。晚上到共舞台去看戲,一直看到夜裏十二點鍾才回來。江霞的大哥從前未到過上海,這一次到了上海,看了許多在家鄉從未看見過的東西,照理應該是很滿意的了,很高興的了。但是遊逛的結果,他向江霞說道:“上海也不過如是,這一天到晚吵吵鬧鬧轟裏轟東的……我覺著有點登不慣……唉!還是我們家鄉好。”
在繼續與大哥的談話中,江霞知道了家鄉的情形:年成不好,米貴得不得了,土匪遍地盡是……大刀會曾鬧了一陣,殺了許多紳士和財主……幸而一家人還平安,父母也很康健家中又多生了幾個小孩子。江霞這時很想回家去看一看,看一看這出外後五六年來的變遷。他又甚為歎息家鄉的情形也鬧到了這種地步:唉!中國真是沒有一片幹淨土!這種社會不把它根本改造還能行麼?江霞想到此,又把回家的念頭停止住了,而專想到一些革命的事情。
江霞的大哥過了幾天,無論如何,是要回家了。江霞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在離別的三等滬寧車廂中,已經是夜十一點鍾了,在乘客嘈雜的聲中,江霞的大哥握著江霞的手,很鎮靜地說道:“老三,你放心!家事自有我問。你在外邊盡可做你自己所願意做的事。不過處處要放謹慎些!”
192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