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的世界是黑暗的地獄,凶殘的屠場,

隻有無目的人能夠安居,心死的人方能觀望;但是母親啊,我的目在明亮,我的心在緊張,我怎能夠,唉,我怎能夠靜默著不發一點兒聲響?

我恨不能跑到那高入雲霄的昆侖山巔,

在那裏做巨大的,如霹靂一般的狂喊;

我恨不能傾瀉那浩蕩無際的東海的洪波,

洗盡人類的羞辱,殘忍,悲痛與汙點。

啊,我隻恨,我隻恨,我的心願大而能力小,我欲衝破重圍,而敵人據著堅固的營壕,我幾次負傷,我幾次心痛,我幾次悲號……

但是我啊,我終於不曾為羞辱的脫逃。

祖國而今變成了鬼氣森森的死城,

無論走幾步你都要嗅著血肉的膻腥!

往日的殺人是稀有的新聞,動人觀聽,

但是而今啊,這新聞已經不成其為新聞……

今年的黃浦江中鼓蕩著血潮,

偌大的上海城但聞鬼哭與神號;

無數的弟兄他們就此被惡魔葬送了,

遺留下的,啊,隻有這嗚咽的浪濤。

今年的龍華桃花盛行開放,

紅豔的花瓣兒隨著那春風飄蕩;

啊,這不是花瓣兒,這不是花瓣兒,

這是那些被犧牲的人們的血光。

母親啊,我簡直要瘋狂,我簡直要瘋狂!

我的這一點慈柔的心靈怎經得起這般摧喪;

我幾番想道,我還是追隨著他們死去罷,

我真是再忍受不下了這些食人得魍魎。

我幾番立在黃鶴樓頭向著雲山痛哭,

我的悲憤助長了那滾滾的江漢的波流;

那滾滾的江漢的波流似乎嗚咽的說道:

“詩人啊,痛哭罷,祖國而今到了淪亡的時候……”

唉!不說起也罷,說起來我的心痛如刀絞!

我縱想到黑暗,我也沒想到會有黑暗的今朝。

什麼是正義,人道,現在隻是殘忍與橫暴……

啊,我的祖國啊,難道說你的命運就長此以終了!?

我幾次想投筆從軍,將筆杆換為槍杆,

祖國已經要淪亡了,我還寫什麼無用的詩篇?

而今的詩人是廢物了,強者應握有槍杆,

我應當勇敢地荷著武器與敵人相見於陣前……

啊,戰死了罷,戰死了罷,戰死在陣前!

死時的失敗,我相信,勝於活時的偷安,

這敵人,這敵人,我真不願與他們並立在世間,不是我們被他們殺死呀,就是他們死在我們前。

我為我自己羞,我為我自己笑:

無用的詩人啊,你不能將祖國來救!

停止你的歌吟罷,不要空自做無力的憂愁;

焚毀你的詩篇罷,應顯一顯男兒的身手!

母親啊,我知道你不能明白我心靈的要求,

你聽了我的話,你一定將你的雙眉緊皺:

“我的兒,你枉自懷著這些悲憤與憂愁,

這些都不是你應管的事情,何不罷休?

“什麼革命,什麼詩篇,我看都可以罷休,

歸來罷,我的兒,異鄉不可以久留;

家鄉有青的山,綠的水,幽雅的鬆竹,

家鄉有溫暖的家庭,天倫的樂趣,慈愛的父母……

“歸來罷,我的兒,異鄉不可以久留;

什麼革命,什麼詩篇,我看都可以罷休。

歸來,歸來後免得我將你常掛在心頭,

你也免得再受那飄零的痛苦……

“不,我的母親,你的兒吃慣了飄零的痛苦,家園的幸福雖好,但你的兒不能安受;我何嚐不想終身埋沒於山水的溫柔,

遁入世外的桃源,離開這人間的疾苦?

但是我的母親啊,我不能夠,我不能夠!

命運注定了我要嚐遍這亂世的憂愁!

我的一顆心,它隻是燒,隻是燒呀,

任冰山,啊,任冰山也不能將它冷透!

1927/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