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旅行記之四
田野底青色小徑上
鐵的生客就要經過,
一隻鐵腕行將收盡
晨曦所播下的禾黍。
這是俄羅斯現代大詩人葉賽寧的詩句。當看見了俄羅斯的恬靜的鄉村一天天地被鐵路所侵略,並被這個“鐵的生客”所帶來的近代文明所摧毀的時候,這位憧憬著古舊的、青色的俄羅斯,歌詠著貓、雞、馬、牛,以及整個夢境一般美麗的自然界的,俄羅斯的“最後的田園詩人”,便不禁發出這絕望的哀歌來,而終於和他的古舊的俄羅斯同歸於盡。
和那吹著冰雪的風,飄著憂鬱的雲的俄羅斯比起來,西班牙的土地是更饒於詩情一點。在那裏,一切都邀人入夢,催人懷古:一溪一石,一樹一花,山頭碉堡,風際牛羊……當你靜靜地觀察著的時候,你的神思便會飛越到一個更迢遙更幽古的地方去,而感到自己走到了一種恍惚一般的狀態之中去,走到了那些古詩人的詩境中去。
這種恍惚,這種清麗的或雄偉的詩境,是和近代文明絕緣的。讓魏特曼或凡爾哈侖去歌頌機械和近代生活吧,我們呢,我們寧可讓自己沉浸在往昔的夢裏。你要看一看在“鐵的生客”未來到以前的西班牙嗎?在《大食故宮餘載》(一八三二)中,華盛頓·歐文這樣地記著他從塞維拉到格臘拿達途中的風景的一個片斷:……見舊堡,遂徘徊於堡中久之。……堡踞小山,山趺瓜低拉河縈繞如帶,河身非廣,澌澌作聲,繞堡而逝。山花覆水,紅鮮欲滴。綠蔭中間出石榴佛手之樹,夜鶯嚶鳴其間,柔婉動聽。去堡不遠,有小橋跨河而渡;激流觸石,直犯水礁。礁房環以黃石,那當日堡人用以屑麵者。漁膝巨網,曬堵黃石之墉;小舟橫陳,即隱綠蔭之下。村婦衣紅衣過橋,倒影入水作絳色,渡過綠漪而沒。等流連景光,恨不能畫……(據林紓譯文)
這是幽倩的風光,使人流連忘返的。而在喬治·鮑羅的《聖經在西班牙》(一八四三)中,我們又可以看到加斯諦爾平原的雄警壯闊的姿態:這天酷熱異常,於是我們便緩緩地在舊加斯諦爾的平原上取道前進。說起西班牙,曠闊和宏壯是總要聯想起的:它的山嶽是雄偉的,而它的平原也雄偉不少遜;它舒展出去,土央無垠,但卻也並不坦坦蕩蕩,滿目荒蕪,像俄羅斯的草原那樣。崎嶇土堯土角的土地觸目皆是:這裏是寒泉所衝瀉成的深澗和幽壑;那裏是一個嶙峋而荒蠻的培土婁,而在它的頂上,顯出了一個寂寥的孤村。歡欣快樂的成分很少,而憂鬱的成分卻很多。我們偶然可以看見有幾個孤獨的農夫,在田野間操作——那是沒有分界的田野,不知橡樹、榆樹或槐樹為何物;隻有悒鬱而悲涼的鬆樹,在那裏炫耀著它的金字塔一般的形式,而綠草也是找不到的。這些地域中的旅人是誰呢?大部分是驢夫,以及他們的一長列一長列係著單調地響著的鈴子的驢子。……
在這樣的背景上,你想吧,近代文明會呈顯著怎樣的醜陋和不調和,而“鐵的生客”的出現,又會怎樣地破壞了那古舊的山川天地之間相互的默契和熟稔,怎樣地破壞了人和自然界之間的融和的氛圍氣!那愛著古舊的西班牙,帶著一種深深的悵惘數說著它的一切往昔的事物的阿索林,在他的那本百讀不厭的小書《加斯諦拉》中,把西班牙的曆史縮成了三幅動人的畫圖——十六世紀的、十九世紀的和現代的——現在,我們展開這最後一幅畫圖來吧:……那邊,在地平線的盡頭,那些映現在澄澈的天宇上的山崗,好像已經被一把刀所砍斷了。一道深深的挺直的罅隙穿過了它們;從這罅隙間,在地上,兩條又長又光亮的平行的鐵條穿了出來,節節地越過了整個原野。立刻,在那些山崗的斷處,顯現出了一個小黑點:它動著,急驟地前進,一邊在天上遺留下一長條的煙。它已來到平原上了。現在,我們看見一個奇特的鐵車和它的噴出一道濃煙來的煙突,而在它的後麵,我們看見了一列開著小窗的黑色的箱子,從那些來,每天早晨,這個鐵車和它的那些黑色的箱子在遠方現出來;它散播著一道道的煙,發著尖銳的嘯聲,急驟得使人目眩地奔跑著而進城市的一個近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