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派我充婦女部的幹事,每天我總照法定時間到辦公室。我們婦女部的部長,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身體很魁偉,總穿一套棕色的軍服,將頭發剪得和男人一樣,走起路來,腰杆也能筆直,神態也不錯;隻可惜一雙受過摧殘,被解放的腳,是支不起上體的魁偉。雖是皮鞋做得很寬大,很充得過去,不過走路的時候,還免不了嫋娜的神態,這一來可就成了三不像了。更足使人注意的,是她那如洪鍾的喉音,她真喜歡演說,我們在辦公處最重要的公事,大概就是聽她的演說了……真的,她的口才不算壞,尤其使人動聽的是那一句:“我們的同誌們”真叫得親熱!但我有時聽了有些不自在……這許是我的偏見,我不慣作革命黨,沒有受過好訓練——我缺乏她那種自滿的英雄氣概,——我總覺得我所向往的革命不是這麼回事!
現在中國的情形,是十三分的複雜,比亂麻還難清理。我們現在是要做剔清整理的革命工作,每一個革命分子,以我的理想至少要鎮天地工作——但是這裏的情形,絕不是如此。部長專喜歡高談闊論,其他的幹事員寫情書的依然寫情書,講戀愛的照樣講戀愛,大家都仿佛天下指日可定,自己將來都是革命元勳,做官發財,高車駟馬,都是意中事,意態驕逸,簡直不可一世——這難道說也是全民所希冀的革命嗎?唉!我真彷徨!
九月三日
我近來精神真萎靡,我簡直提不起興味來,這裏一切事情都叫我失望!
昨天杏農來說是芸泉就要到美國去,這真使我驚異,她的家境很窮困,怎麼半年間忽然又有錢到美國了?後來問杏農才知道她做了半年婦女部的秘書,就發了六七千元的財嗬!這話真使我驚倒了,一個小小的秘書,半年間就發了六七千元的財,若果要是作省黨部的秘書長,豈不可以發個幾十萬嗎?這手腕真比從前的官僚還要厲害——可是他們都是為民眾謀幸福的誌士,他們莫非自己開采得無底的礦嗎?……啊!真真令人不可思議呢!
沙姊有信來問我入黨後的新生命,真慚愧,這裏原來沒有光大的新生命,軍閥要錢,這裏的人們也要錢;軍閥吃鴉片,這裏也時時有噴雲吐霧的盛事。嗬!腐朽!一切都是腐朽的……
九月十日
真是不可思議,在一個黨部裏竟有各式各樣不同的派別!昨天一天,我遇見三方麵的人,對我疏通選舉委員長的事。他們都稱我作同誌,可是三方麵各有他們的意見,而且又是絕對不同的三種意見,這真叫我為難了,我到底是誰的同誌呢?老實說吧,他們都是想膨脹自己的勢力,哪一個是為公忘私呢……並且又是一般隻有盲目的熱情的青年在那裏把持一切……事前沒有受過訓練,唉!我不忍說——真有些倒行逆施,不顧民意的事情呢!
小珠今早很早跑來,告訴我前次派到C縣做縣知事的宏卿,在那邊勒索民財,妄作威福,鬧了許多笑話,真叫人聽著難受。本來這些人,一點學識沒有,他們的進黨目的,隻在發財升官,一旦手握權柄,又怎免濫用?杏農的話真不錯!他說:“我們革命應有步驟,第一步是要充分地預備,無論破壞方麵,建設方麵,都要有充足的人才準備,第二步才能去做破壞的工作,破壞以後立刻要有建設的人才收拾殘局……”而現在的事情,可完全不對,破壞沒人才,建設更沒人才!所有的分子多半是為自己的衣飯而投機的,所以打下一個地盤以後,沒有人去做新的建設!這是多麼慘淡的前途呢,土牆固然不好,可是把土牆打破了,不去修磚牆,那還不如留著土牆,還成一個片斷。唉!我們今天越說越悲觀,難道中國隻有這黯淡的命運嗎?
九月十五日
今天這裏起了一個大風潮……這才叫作丟人呢!
維春槍決了!因為他私吞了二萬元的公款,被醒胡告發,但是醒胡同時卻發了五十萬大財,據說維春在委員會裏很有點勢力!他是偏於右方的,當時惹起反對黨的忌恨,要想法破壞他,後來知道醒胡和他極要好,因約醒胡探聽他的私事,如果能夠致維春的死命,就給他五十萬元,後來醒胡果然探到維春私吞公款的事情,到總部告發了,就把維春槍決了。
這真像一段小說呢!革命黨中的青年竟照樣施行了,自從我得到這消息以後,一直懊惱,我真想離開這裏呢!
下午到杏農那裏,談到這件事,他也很灰心,唉!這到處腐朽的國事,我真不知應當怎麼辦呢!
九月十七日
這幾天黨裏的一切事情更覺紊亂,昨夜我已經睡了,忽接到杏農的信,他說:“這幾天情勢很壞,軍長兵事失利,內部又起了極大的內證——最大的原因是因為某軍長部下所用一般人,都是些沒有實力的輕浮少年,可是割據和把持的本領均很強,使得一部分軍官不願意他們,要想反戈,某軍長知道實在不可為了,他已決心不幹,所以我們不能不準備走路……請你留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