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媽的家,離城有二十裏路,是個環山繞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黃泥築成的,一共四間,屋子前麵有一座竹籬笆,籬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綠的麥秀,被風吹著如波紋般湧漾。奶媽的丈夫是個農夫,天天都在田地裏做工;家裏有一個紡車,奶媽的大女兒銀姊,天天用它紡線;奶媽的小女兒小黑和露沙同歲。露沙到了奶媽家裏,病漸漸減輕,不到半個月已經完全好了,便是頭上的瘡也結了痂,從前那黃瘦的麵孔,現在變成紅黑了。
露沙住在奶媽家裏,整整過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為奶媽便是她的親娘,銀姊和小黑是她的親姊姊。朝霞幻成的畫景,成了她靈魂的安慰者,斜陽影裏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這時精神身體都十分煥發。
露沙回家的時候,已經四歲了。到六歲的時候,就隨著她的父母做官去,以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瑩說到這裏止住了。露沙隻是怔怔地回想,雲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陽已經到了正午,我們回去吃飯吧!“她們隨著鬆蔭走了一程已經到家了。
在這一個暑假裏,寂寞的鬆林,和無言的海流,被這五個女孩子點染得十分熱鬧,她們對著白浪低吟,對著激潮高歌,對著朝霞微笑,有時竟對著海月垂淚。不久暑假將盡了,那天夜裏正是月望的時候,她們黃昏時拿著簫笛等來了。露沙說:“明天我們就要進城去,這海上的風景,隻有這一次的賞受了。今晚我們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這海邊上雖有幾家人家,但和我們也混熟了,縱晚點回去也不要緊,今天總要盡興才是。“大家都極同意。
西方紅灼灼的光閃爍著,海水染成紫色,太陽足有一個臉盆大,起初蓋著黃色的雲,有時露出兩道紅來,仿佛大神怒睜兩眼,向人間狠視般,但沒有幾分鍾那兩道紅線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陽已到了水平線上,一霎眼那太陽已如獅子滾繡球般,打個轉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來,隻在西方還有些五彩餘輝閃爍著。
海風吹拂在宗瑩的散發上,如柳絲輕舞,她倚著鬆柯低聲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白雲阻其去路。
我欲摯綠蘿之俊藤兮;
懼頹岩而踟躇。
傷煙波之蕩蕩兮;
伊人何處?
叩海神久不應兮;
唯漫歌以代哭!
接著歌聲,又是一陣簫韻,其聲嚶嚶似蜂鳴群芳叢裏,其韻溶溶似落花輕逐流水,漸提漸高激起有如孤鴻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後又漸轉和緩恰似水滲灘底嗚咽不絕,最後音響漸杳,歌聲又起道:“臨碧海對寒素兮,
何煩紆之縈心!
浪滔滔波蕩蕩兮,傷孤舟之無依!
傷孤舟之無依兮,愁綿綿而永係!”
大家都被了歌聲的催眠,沉思無言,便是那作歌的宗瑩,也隻有微歎的餘音,還在空中蕩漾罷了。
二
她們搬進學校了。暑假裏浪漫的生活,隻能在夢裏夢見,在回想中想見。這幾天她們都是無精打采的。露沙每天隻在圖書館,一張長方桌前坐著,拿著一支筆,癡癡地出神,看見同學走過來時,她便將人家慢慢分析起來。同學中有一個叫鬆文的從她麵前走過,手裏正拿著信,含笑的看著,露沙等她走後,便把她從印象中提出,層層地分析。過了半點鍾,便抽去筆套,在一冊小本子上寫道:“一個很體麵的女郎,她時時向人微笑,多美麗嗬!隻有含露的荼蘼能比擬她。但是最真誠和甜美的笑容,必定當她讀到情人來信時才可以看見!這時不正像含露的荼蘼了,並且像斜陽熏醉的玫瑰,又柔媚又豔麗呢!”她寫到這裏又有一個同學從她麵前走過。她放下她的小本子,換了宗旨不寫那美麗含笑的鬆文了!她將那個後來的同學照樣分析起來。這個同學姓酈,在她一級中年紀最大——大約將近四十歲了——她拿著一堆書,皺著眉走過去。露沙望著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長歎一聲,又拿起筆來寫道:“她是四十歲的母親了,——她的兒已經十歲——當她拿著先生發的講義——二百餘頁的講義,細細地理解時,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兒來了。”她那時皺緊眉頭,合上兩眼,任那眼淚把講義濕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