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四個人先後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從前的無憂無愁的環境,一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地開著,燦爛溫馨的色香,使她們迷戀,使她們嚐到甜蜜的愛的滋味,同時使她們了解苦惱的意義。
這一年暑假,露沙回到上海去,玲玉回到蘇州去,雲青和宗瑩仍留在北京。她們臨別的末一天晚上,約齊了住在學校裏,把兩張木床合並起來,預備四個人聯床談心。在傍晚的時候,她們在殘陽的餘輝下,唱著離別的歌兒道:
潭水桃花,故人千裏,
離歧默默情深懸,
兩地思量共此心!
何時重與聯襟?
願化春波送君來去,
天涯海角相尋。
歌調蒼涼,她們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無聲,露沙歎道:“十年讀書,得來隻是煩惱與悲愁,究竟知識誤我,我誤知識?”雲青道:“真是無聊!記得我小的時候,看見別人讀書,十分羨慕,心想我若能有了知識,不知怎樣的快樂,若果知道越有知識,越與世界不相容,我就不當讀書自苦了。”宗瑩道:“誰說不是呢?就拿我個人的生活說吧!我幼年的時候,沒有兄弟姊妹,父母十分溺愛,也不許進學校,隻請了一位老學究,教我讀《毛詩》、《左傳》,閑時學作幾首詩。一天也不出門,什麼是世界我也不知道,覺得除依賴父母過我無憂無慮的生活外,沒有一點別的思想,那時在別人或者看我很可惜,甚至於覺得我很可憐,其實我自己倒一點不覺得。後來我有一個親戚,時常講些學校的生活,及各種常識給我聽,不知不覺中把我引到煩惱的路上去,從此覺得自己的生活,樣樣不對不舒服,千方百計和父母要求進學校。進了學校,人生觀完全變了。不容於親戚,不容於父母,一天一天覺得自己孤獨,什麼悲愁,什麼無聊,逐件發明了。……豈不是知識誤我嗎?”她們三人的談話,使玲玉受了極深的刺激,呆呆地站在秋千架旁,一語不發。雲青無意中望見,因撇了露沙、宗瑩走過來,拊在她的肩上說:“你怎樣了?……有什麼不舒服嗎?”玲玉仍是默默無言,搖搖頭回過臉去,那眼淚便撲簌簌滾了下來。她們三人打斷了話頭,拉著她到櫛沐室裏,替她拭幹了淚痕,談些詼諧的話,才漸漸恢複了原狀。
到了晚上,她們四人睡在床上,不住地講這樣說那樣,弄到四點多鍾才睡著了。第二天下午露沙和玲玉乘京浦的晚車離開北京,宗瑩和雲青送到車站。當火車頭轉動時,玲玉已忍不住嗚咽起來。露沙生性古怪,她遇到傷心的時候,總是先笑,笑夠了,事情過了,她又慢慢回想著獨自垂淚。宗瑩雖喜言情,但她卻不好哭。雲青對於什麼事,好像都不足動心的樣子,這時對著漸去漸遠的露沙、玲玉,隻是怔怔呆望,直到火車出了正陽門,連影子都不見了,她才微微歎著氣回去了。
在這分別的期中,雲青有一天接到露沙的一封信說:雲青:
人間譬如一個荷花缸,人類譬如缸裏的小蟲,無論怎樣聰明,也逃不出人間的束縛。回想臨別的那天晚上,我們所說的理想生活——海邊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瑩開了對海的窗戶,寫偉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臨海的村裏,教那天真的孩子念書,晚上回來,便在海邊的草地上吃飯,談故事,多少快樂——但是我恐怕這話,永久是理想的嗬!你知道宗瑩已深陷於愛情的漩渦裏,玲玉也有愛劍卿的趨勢。雖然這都是她們倆的事,至於我們呢?蔚然對於你陷溺極深,我到上海後,見過他幾次,覺得他比從前沉悶多了,每每仰天長歎,好像有無限隱憂似的。我屢次問他,雖不曾明說什麼,但對於你的渴慕仍不時流露出來。雲青!你究竟怎麼對付他呢?你向來是理智勝於感情的,其實這也是她們不到的觀察,對於蔚然的誠摯,能始終不為所動嗎?況且你對於蔚然的人格曾表示相信,那麼你所以拒絕他的,豈另有苦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