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沙由京回到上海以後,和玲玉雖隔得不遠,仍是相見苦稀,每天除陪了母親兄嫂姊妹談話,就是獨坐書齋,看書念詩。這一天十時左右,郵差送信來,一共有五六封,有一封是梓青的信,內中道:露沙吾友:
又一星期不接你的信了!我到家以來,隻覺無聊。回想前些日子在京時,我到學校去找你,雖沒有一次不是相對無言,但精神上已覺有無限的安慰,現在並此而不能,悵惘何極!
上次你的信說,有時想到將來離開了學校生活,而踏進惡濁的社會生活,不禁萬事灰心,我現雖未出校,已無事不灰心了!平時有說有笑,隻是把灰心的事擱起,什麼讀書,什麼事業,隻是於無可奈何中聊以自遣,何嚐有真樂趣!——我心的苦,知者無人——然亦未始並不幸中之幸,免得他們更和我格格不入了。
我於無意中得交著你,又無意於短時間中交情深刻這步田地!這是我最滿意的事,唉!露沙!這的確是我們一線的生機!有無上的價值!
說到“人生不幸”,我是以為然而不敢深思的,我們所想望的生活,並不是烏托邦,不可能的生活,都是人生應得的生活;若使我們能夠得到應得的生活,雖不能使我們完全滿意,聊且滿意,於不幸的人生中,我們也就勉強自足了!露沙!我連這一層都不敢想到,更何敢提及根本的“人生不幸”!
你近來身體怎樣,務望自重,有工夫多來信吧!此祝快樂!
露沙接到信後,隻感到萬種淒傷,把那信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直到能背誦了,她還是不忍收起——這實在是她的常態,她生平喜思量,每逢接到朋友們的來信,總是這種情形——她悶悶不語,最後竟滴下淚來。本想即刻寫回信,恰巧蔚然來找,露沙才勉強拭幹眼淚,出來相見。
這時已是黃昏了,西方的豔陽餘輝,正射在玻璃窗上,由玻璃窗反折過來,正照在蔚然的臉上,微紅而黑的兩頰邊,似有淚痕。露沙很奇異地問道:“現在怎麼樣?”蔚然淒然說:“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心緒惡劣,要想到西湖,或蘇州跑一趟,又苦於走不開,人生真是幹燥極了!”露沙隻歎了一聲,彼此緘默約有五分鍾,蔚然才問露沙道:“雲青有信嗎?……我寫了三封信去,她都沒有回我,不知道怎樣,你若寫信時,替我問問吧!”露沙說:“雲青前幾天有信來,她曾叫我勸你另外打主意,她恐怕終究叫你失望……她那個人做事十分慎重,很可佩服,不過太把自己犧牲了!……你對她到底怎樣呢?”蔚然道:“我對於她當然是始終如一,不過這事也並不是勉強得來的,她若不肯,當然作罷,但請她不要以此介介,始終保持從前的友誼好了。”露沙說:“是呀!這話我也和她談過,但是她說為避嫌疑起見,她隻得暫時和你疏遠,便是書信也擬暫時隔絕,等到你婚事已定後,再和你繼續前此友誼……我想雲青的心也算苦了,她對於你絕非無情,不過她為了父母的意見,寧可犧牲她的一生幸福……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今年春假,雲青、玲玉、宗瑩、蓮裳,我們五個人,在天津住著。有一天夜裏,正是月色花影互相廝並,紅浪碧波,掩映鬥媚。那時候我們坐在日本的神壇的草地上,密談衷心,也曾提起這話,雲青曾說對於你無論如何,終覺抱歉,因為她固執的緣故,不知使你精神上受多少創痕……但是她也絕非木石,所以如此的原因,不願受人皆議罷了。後來玲玉就說:這也沒有什麼訾議,現在比不得從前,婚姻自由本是正理,有什麼忌諱呢?雲青當時似乎很受了感動,就道:“好吧!我現在也不多管了。叫他去進行,能成也罷,不成也罷!我隻能順事之自然,至於最後的奮鬥,我沒有如此大魄力——而且鬧起來,與家庭及個人都覺得說來不好聽……當日我們的談話雖僅此而上,但她的態度可算得很明了。我想你如果有決心非她不可,你便可稍緩以待時機。”蔚然點頭道:“暫且不提好了。”
蔚然走後,玲玉恰好從蘇州來,邀露沙明天陪她到吳漆去接劍卿去。露沙就留她住在家裏,晚飯後閑談些時,便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才五點多鍾玲玉就從睡中驚醒,悄悄下了床梳好了頭。這時露沙也起來了,她們都收拾好了,已經到六點半。因乘車到火車站,距開車才有十分鍾忙忙買了車票,幸喜車上還有座位。玲玉臉向車窗坐著,早晨豔陽射在她那淡紫色的衣裙上,嬌美無比,襯著她那似笑非笑的雙靨好像濃綠叢中的紫羅蘭。露沙對她怔怔望著,好像在那裏猜謎似的。玲玉回頭問道:“你想什麼?你這種神情,襯著一身雪般的羅衣,真像那寶塔上的女石像呢!”露沙笑道:“算了吧!知道你今天興頭十足,何必打趣我呢?”玲玉被露沙說得不好意思了。仍回過頭去,佯為不理。
半點鍾過去了,火車已停在吳淞車站。她們下了車,到泊船碼頭打聽,那隻美國來的船,還有兩三個鍾頭才進口。她們便在海邊的長堤上坐下,那堤上長滿了碧綠的青草。海濤怒嘯,綠浪澎湃,但四麵寂寥。除了草底的鳴蛩,抑抑悲歌外,再沒有其他的音響和怒浪駭濤相應和了。
兩點多鍾以後,她們又回到碼頭上。隻見許多接客的人,已擠滿了,再往海麵一看,遠遠的一隻海船,開著慢車冉冉而來。玲玉叫道:“船到了!船到了!”她們往前擠了半天。才站了一個地位,又等半天,那船才攏了岸。鼓掌的歡聲和呼喚的笑聲,立刻充溢空際。玲玉隻怔怔向船上望著,望來望去終不見劍卿的影子,十分彷徨。隻等到許多人都下了船,才見劍卿提著小皮包,急急下船來。玲玉走向前去,輕輕叫道:“陳先生!”劍卿忙放下提包,握著玲玉的手道:“哦!玲玉!我真快活極了!你幾時來的?那一位是你的朋友嗎?……”玲玉說:“是的!讓我給你介紹介紹,”因回過頭對露沙道:“這位是陳劍卿先生。”又向陳先生道:“這位是露沙女士。”彼此相見過,便到火車站上等車。玲玉問道:“陳先生的行李都安置了嗎?”劍卿道:“已都托付一個朋友了,我們便可一直到上海暢談竟日呢!”玲玉默默無言,低頭含笑,把一塊絹帕疊來疊去。露沙隻聽劍卿縷述歐美的風俗人情。不久到了上海,露沙托故走了,玲玉和劍卿到半淞園去。到了晚上,玲玉仍回到露沙家時,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回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