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希望,當然是容易得到,但是不幸的冷岫,雖然開辟了荒蕪的園地,撒上玫瑰的種子,而未曾去根的荊棘,兀自乘機蓬勃。秋日的晴空,終被不情的浮雲所遮蔽,她心頭的靈焰,幾被淒風冷雨所撲滅。當她含愁默坐,悄對半明半滅的孤燈,她的襟懷如何?又怎怪她每每作鶴唳長空,猿啼深穀的哀音?今年三月間,她曾寄給我一首新歌,我看了直難受幾天,她的原稿不幸被失掉了,但尚隱約記得,像是道——
漏沉沉兮風淒,
星隕淚兮雲泣。
悄挑燈以兀坐兮,
神傷何極!
念天地之殘缺兮,
填恨海而無計!
感君懷之彌苦兮?
絕癡愛而終迷!
悲乎!悲乎!
何澈悟之不深兮,
乃躑躅於歧途,
愧西哲之為言兮,
不完全勿寧無!
瓊芳,你讀了這哀楚的心頭之音,你將作何感想?我覺的不但要為不幸的冷岫,掬一把同情淚,在現在這種過渡的時代中,又何止一個冷岫。冷岫因得不到無缺憾的愛情,已經感喟到這種田地,那徒贅虛名而一點愛情得不到如文仲的以前的妻子,她們的可憐和淒楚還堪設想嗎?
唉!瓊芳!我往常每說冷岫是深山的自由鳥,為了愛情陷溺於人間愁海裏,這也是她奮鬥所得的勝利以後嗬!——隻贏得滿懷淒楚,壯誌雄心,都為此消磨歿盡嗬!說到這裏,由不得我不歎息,現在中國的女子實在太可憐了!
前天肖玉的女兒彌月,我到她那裏,看見那孩子正睡在她的膝上。肖玉見了我忽然眼圈紅著,對我說道:“還是獨身主義好,我們都走錯了路!”唉!這話何等傷痛!我們真正都是傻子。當我們和家庭奮鬥,一定要為愛情犧牲一切的時候,是何等氣概?而今總算都得了勝利,而勝利以後原來依舊是苦的多樂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可借以自慰的念頭一打消,人生還有什麼趣味?從前認為隻要得一個有愛情的伴侶,便可以廢我們理想的生活。現在嚐試的結果,一切都不能避免事情的支配,超越人間的樂趣,隻有在星月皎潔的深夜,偶爾與花魂相聚,覺得自身已徜徉四空,優遊於天地之問。至於海闊天空的仙島,和瓊草琪花的美景,隻有長待大限到來,方有駐足之望嗬!瓊芳!長日悠悠,我實無以自慰自遣,幽齋冥想,身心都感漂泊。本打算明年春天與紹青同遊意大利,將天然美景,醫我沉屙,而又苦於經濟限人,終恐隻有畫餅充饑嗬!
感謝瓊芳以閉門著述振我頹唐。我何嚐不想如此,無奈年來浸濡於人間,誌趣不知何時已消磨盡淨,便有所述作,也都是敷衍文字,安能取心頭的靈汁灌溉那幹枯的荒園,使它異花開放,仙葩吐露呢?瓊芳,你能預想我的結果嗎?
沁芝
瓊芳看完沁芝的來信,覺得心頭如梗。她向四圍看著她自己的環境,什麼自然的美趣,理想的生活,都隻是空中樓閣。她不覺歎道:“勝利以後隻是如此嗬!”這話不提防被已經睡醒的平智聽見了,便問道:“你說什麼?”瓊芳不願使他知道心頭的隱秘,因笑說道:“時間已經不早,還不起來嗎?”平智懶懶地答道:“有什麼可做,起來也是無聊嗬!”瓊芳忍不住歎道:“做人就隻是無聊!”“對了,做人就隻是無聊!”這不和諧的話從此截住,隻有彼此微微振動的心弦,互相應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