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親愛的朋友KY:
我的病大約是沒有希望治好了!前天你走後,我獨自坐在窗前玫瑰花叢前麵,那時太陽才下山,餘輝還燦爛地射著我的眼睛,我心髒的跳躍很厲害,我不敢多想什麼,隻是注意那玫瑰花,妖豔的色彩,和清潤的香氣,這時風漸漸大了,於我的病體不能適宜,媛姊在門口招呼我進去呢。
我到了屋裏,仍舊坐在我天天坐著的那張軟布椅上,壁上的相片,一張張在我心幕上跳躍著,過去的一件一件事情,也湧到我潔白的心幕上來,唉!KY,已經過去的,是事情的形式,那深刻的,使人酸楚的味道,仍舊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滲在我的血液裏,回憶著便不免要飲泣!
第一次,使我懺悔的事情,就是我們在紫藤花架下,那幾張石頭椅子上坐著,你和心印談人生究竟的問題,你那時很鄭重地說:“人生哪裏有究竟!一切的事情,都不過像演戲一般,誰不是塗著粉墨,戴著假麵具上場呢?……”後來你又說:“梅生和昭仁他們一場定婚,又一場離婚的事情簡直更是告訴我們說:人事是作戲,就是神聖的愛情,也是靠不住的,起初大家十分愛戀地定婚,後來大家又十分憎惡地離起婚來。一切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心印聽了你的話,她便決絕地說:“我們遊戲人間吧!”我當時雖然沒有開口,給你們一種明白的表示,但是我心裏更決絕的,和心印一樣,要從此遊戲人間了!
從那天以後,我便完全改了我的態度;把從前冷靜考慮的心思,都收起來,隻一味地放蕩著——好像沒有目的地的船,在海洋中漂泊,無論遇到怎麼大的難事,我總是任我那時情感的自然,喜怒笑罵都無忌憚了!
有一天晚上,我獨自坐在冷清清的書房裏,忽然張升送進一封信來,是叔和來的。他說他現在很悶,要到我這裏談談,問我有工夫沒有?我那時毫不用考慮,就回了他一封說:“我正冷清得苦,你來很好!”不久叔和真來了,我們隨意的談話,竟消磨了四點多鍾的光陰。後來他走了,我心裏忽然一動,我想今天晚上的事情,恐怕有些太欠考慮吧?……但是已經過去了!況且我是遊戲人間呢!我轉念到這裏,也就安貼了。
KY!別人不知道我的為人,你總該知道嗬!我生平最恨見異思遷的人,況且吟雪和我也有一麵之緣,總算是朋友,誰能做此種不可思議的事呢!當時我就寫了一封信,痛痛地拒絕他了。但是他仍然糾纏不清,常常以自殺來威脅我,使我脆弱的心靈受了非常的打擊!每天裏,寸腸九回,既恨人生多罪惡!又悔自家太孟浪!唉!KY!我失眠的病,就因此而起了!現在更蔓延到心髒了!昨天醫生用聽筒聽了聽,他說很要小心,節慮少思,或者可望好,唉!KY!這種種色色的事情,怎能使我不思呢?
明天我打算搬到婦嬰醫院去,以後來信,就寄到那邊第二層樓十五號房間。寫得乏了!再談吧!
你的朋友亞俠六月十日
二
親愛的KY:
我報告你一件很好的消息,我的心髒病,已漸漸好了!失眠也比從前減輕,從前每一天夜裏,至多隻睡到三四個鍾頭,就不能再睡了。現在居然能睡到六個鍾頭,我自己真覺得歡喜,想你一定要為我額手稱賀!是不是?
我還告訴你一件事:這醫院裏,有一個看護婦劉女士,是一個最篤信宗教的人,她每天從下午兩點鍾以後,便來看護我,她為人十分和藹,她常常勸我信教。我起初很不以為然,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發現。不過現在我卻有些相信了!因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尋不到,不如暫且將此心寄托於宗教,或者在生的歲月裏不至於過分的苦痛!
昨天夜裏,月色十分清明,我把屋裏的電燈擰滅了,看那皎潔的月光,慢慢透進我屋裏來。劉女士穿了一身白衣服,跪在床前低聲地禱祝,一種懇切的聲音,直透過我的耳膜,深深地侵進我的心田裏,我此時忽感一種不可思議的刺激,我覺得月光帶進神秘的色彩來,罩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我這時雖不敢確定宇宙間有神,然而我卻相信,在眼睛能看見的世界以外,一定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