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光明在我們的前麵(1)(1 / 3)

1925年5月,一天午後三點鍾左右,在北京的馬神廟街上,有一個二十六歲光景的男子,在那裏走著帶點心急的神氣,走進北京大學夾道去。他穿著一套不時宜的藏青色西裝,而且很舊,舊得好象是從天橋爛貨攤上買來的貨色,穿在身上不大相稱,把褲筒高高地吊在小腿肚上,露出一大節黑色紗襪子。他的身段適中,很健壯。走路是用了許多勁,又快。那一雙寬大的黑皮靴便接連地響著,靴底翻起了北京城特有的幹土。他走到這狹胡同第三家,便一腳跨進大同公寓的門檻,轉身到左邊的大院子裏去了。

院子裏有一株柳樹,成為被考古家所酷愛的古董,大約有一百多年了,樹幹大到兩抱圍,還充滿著青春的生命力,發著強枝和茂盛的葉子,宛如一把天然的傘似的,散滿綠蔭。

他覺得身上一涼快,便脫下帽子,擦去額上溫溫欲沁出來的汗,便站在第七號房間的門口,彎著手指向門上叩了兩下。

裏麵問:“誰呀?”

“我。”他立即回答,帶點快樂地微笑著。

“找白華麼,她不在家。”這是一種江蘇女人說北京話的細軟聲音。

他的笑容斂跡了。但他卻聽出那說話的人是他的一個朋友,便問:“是你麼,珊君?”一麵大膽地,把房門輕輕的推開去。

果然,站在那裏的是一位女士。她好象突然從椅子上剛站起來的樣子,匆忙地把一隻手撐在桌上,半彎著腰肢,雖然帶點倉皇,卻完全是一種很美觀的天然的風致。

她穿的是一件在北京才時興的旗袍,剪裁得特別仄小,差不多是裱在身上,露出了全部的線條。袍子的原料是絲織的,顏色是刺人眼睛的荷花色,這就越把她——本來就很豐滿的少女——顯得更象是一朵在晨光中才開的玫瑰花了。

他一眼看到她,好生驚訝,覺得這女友是真的和普通人相反,越長越年輕了。

她向他歡喜地笑著:“哦,希堅。好久都沒有看見你了,你都不到我們那裏去。”

“是的,有一個月了吧。”劉希堅把帽子放到桌上去,向她笑著。“原因就是我近來變成一架機器,自己不能動。”接著他問:“白華呢,你知道她到那兒去?”

“不知道。她隻留個紙條,說她三點鍾準回來。現在已經三點了。”

劉希堅拖過兩把藤椅讓她坐,自己也坐下了。他想起今天早上剛收到她的一張請客片,一張修辭得很有點文學意味的結婚喜帖,便向她笑著。

“賀喜你,”他說,卻又更正了:“賀喜你們倆!但是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賀喜才好,現在正為難——”心裏卻想著喜帖上的文章:為神聖愛情的結晶而開始過兩性的幸福生活……她的臉上慢慢的泛紅了。向他很難為情的閃了一眼,露出一個小小的笑渦,說:“你也開玩笑麼?”

“你覺得是開玩笑麼?”他尊重的微笑著說:“我一接到卡片之後便開始想,可是總想不出什麼好東西來,而這東西又是美的,又是藝術的,又是永久的,可以成為一個很合式的紀念品。我想這樣的東西應該是有的,大約是我的頭腦太不行,想不出來……你可不可以替我想一想?”

“不要送給我什麼,”她老實地紅著臉說:“隻要你——你肯看我們——這就比什麼東西都好。”

“那當然。”他接著又微笑的說:“我想,做一首詩給你們也許是很好的,可是我從沒有做過詩。”他把眼睛看著她的臉——“你們是文學家,尤其你是詩人,你替我代做一首好不好?你的詩是我最喜歡讀的。”

“你簡直拿我開心呢,”她裝做生氣的樣子說。同時,她又現著一種不自覺的驕傲和謙遜的神情,因為在一個很著名的文學副刊上,差不多天天登載著她的詩,有一位文壇的宿將會稱讚她是中國的女莎士比亞。

“怎麼,你把我看得這樣的不誠實麼?”

“你想得太特別了。”

“也許是的,”他又笑著盼了她一眼,“過分的歡喜會把人的感情弄成變態的。譬如這一次,我就沒有理由的,隻想給你們一點什麼。”

“如果你喜歡詩,”她把話歸到正當的題目上,“如果你還喜歡我的詩,”她自然地把聲音放低了,“我明天把詩稿送給你……”可是她覺得他的思想和行動都不能證明他是一個嗜好於文學的人,便趕緊把話鋒轉變了,說:“不過你喜歡讀詩,也許是一時的興致吧。”

“好的,”他正經的對她說:“我們做了好幾年朋友,今天才知道你對我是一切都懷疑。”

他從胸袋裏拿出煙盒來,抽出一支香煙,做出很無聊似的放到嘴上去。

珊君順手將洋火給他,向他很熱情的解釋說:“我沒有疑心你什麼,一點也沒有:並且,我也沒有疑心你的必要。你自己知道,你以前都沒有使我知道你也是不討厭文學的……”

他奇怪起來了:“你以為應該是那一種人才配喜歡文學呢?”他點燃香煙,沉重地吸了兩口,把煙絲吹到空中去。“我從前告訴過你,說我不喜歡讀詩麼?”

她答不出適當的話,卻笑了,很抱歉似的向他望了一下。

“的確有許多人,”過了一會,她想起一個證據來說:

“譬如王振伍——他是你們的同誌,你不是和他很想熟麼?——他就對於文學很仇視。有一次,他居然在大眾之中宣布說:文學和貴族的頭腦一樣的沒有用,應該消滅。”

“他說的是貴族文學吧,”他為他的同誌解釋了。“他不會說是無產階級文學……”

“不,”她截斷他的話,而且堅定的說:“不是的。他的確把‘文學’看做一種玩具,看做對於人生沒有功效甚至於沒有影響的東西。的確,象這樣的人很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