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光明在我們的前麵(2)(2 / 3)

“在那裏?發表過麼?”他熱情地看住她。

“都扯了,”她低了聲音說。

“唉……”他惋惜之後又問:“為什麼把它扯了呢?這簡直是一個損失。”

“我不相信自己……”

“以後可不要扯——不——的確不應該扯!”

她沒有說什麼,隻現著滿意的笑。於是他又極力慫恿她,給了她許多鼓勵。

但當他還讚美她的性格可以在舞台上裝沙樂美的時候,也就是在他們的情感更融洽的時候,房門上卻響起叩門的聲音,他和她都現著討厭的神氣把眼睛望到門上去。

“誰?”她更是不高興的問。

“自由人無我!”門外的人一麵報名一麵進來了,是一個有心不修邊幅的長頭發的瘦子,可以在浪漫派的小說中作為“頹廢又瀟灑”的代表人物。他很冷淡地向劉希堅點一點頭,便故意表示親熱地走過去和白華握了手,又說:

“我把新村的圖案畫好了,拿來給你看一看,”便把一個紙卷攤開了。

顯然,白華是不喜歡這位同誌(看她隻懶懶的和他握手便明白),但她卻為那新村的圖案而迷惑了,聚精會神地站著看。她如同忘了這房子裏還有另一個人……希堅便一個人孤獨地坐在一邊,他慢慢的感到被人冷視的氣憤了,但他又用“天真”的字眼去原諒她——的確她是天真的,她還一點也不懂得世故呢,於是他等著,吸上香煙,卻終於想走,但正要動身,又被那位中國的安那其同誌的言論而留住了。他靜靜的聽著:

“這就是整個新村,”那位“自由人無我”很傲然地,一麵又狂熱在紙上劃來指去的說:“我們可以名做‘無政府新村’,這裏分為東西兩區域——你沒看見麼?——東邊是男區,全住著男子;西邊是女區,全住著女人;東西兩區之間是大公園——我們可以名做‘戀愛的天堂’——讓男女在那裏結合,而完成安那其的理想:戀愛自由!”

“放屁!”希堅隻想從中叫出來了。

這時那位理想家又發出妙論:“住在村裏的人都不行吃飯——自然吃麵包也不行,隻行吃水果。”接著他說出他的理由——“吃水果可以把身體弄成純潔的。”

希堅簡直耐不住了。他一下跳起來,朝著白華的背影說:“我走了!”

她忽然跑過來了(大約有點抱歉的緣故),便親切的捉住他的手,把臉頰幾乎貼在他肩臂上,眼睛翻著望他,完全用溫柔的聲音說:“就走麼?好的。吃過晚飯我到你那裏來……”並且多情得象一個小孩子。

“好吧。”

希堅短削的回答,便什麼都不看,昂然地走了。

馬路上的陽光已經不見了,隻在老柳樹的尖梢上還散著金黃的閃爍。北京大學是剛剛下課,路上正現著許多學生,他們的臂膀下都挾著講義和書本,大踏步的走,露著輕鬆的神情。劉希堅從這些活潑的人群中很悒鬱的走出了馬神廟。

“先生,洋車!”

他不坐車,隻用他自己的腳步。他差不多是完全沉默的,微微的低著頭,傍著古舊的皇城根,在景山西街走著,走得非常之慢。

這一條馬路是非常僻靜的。寬的馬路的兩旁排列著柳樹,綠蔭蔭地,背後襯著黃瓦和紅色的牆,顯出一種帝都的特色,也顯出一種衰落的氣象。路上的行人少極了;樹蔭中的鳥語卻非常繁碎;這地方是適宜於散步的,更適宜於古典詩人的尋思……但他對於這景色是完全忽略的——美的或者醜的景物都與他無關,一點也不能跑進他的意識。他是因剛才的經過而擾亂著他的全部思想了。

他一麵走著一麵想起許多很壞的印象——那個“自由人無我”,便是這印象之一。“滾你的吧!”他想起那新村的胡說便低聲的罵了。但接著——這是非常可惋惜的——他又看見了白華站在那裏看圖的影子,他不禁的在心裏歎息著:“唉,白華……”

而且,他帶點痛苦的意味而想到她的笑態了。這笑態卻使他聯想到他自己在第三者麵前受她的冷視,心頭便突突的飄上火焰。但他立刻又把這氣憤壓製著,並且把許多浮動的感情都製止了,因為他覺得,他是一切隻應該用科學的頭腦,不應該由心……於是,第一,他分析了他和她的關係,他冷靜地把它分析起來:他認定他自己是愛她的(這個愛在最近更顯著),並且她也很愛他——她有許多愛他的證據,但是他和她的愛情之中有一個很大的阻礙,那就是他們的思想——他認為隻是她的那些烏托邦的迷夢把他們的結合弄遠了。

“不,”這是他分析的結果:“她不會永遠這樣的,她總有一天會覺醒。”

然而這信仰卻使他憂鬱起來了,因為他料不出她覺醒的時期。

“我應該幫助她……”他想,於是又想起他和她已經經過的那許多糾紛。當他退出安那其而加入共產黨的時候,他和她的衝突便開始了——那是第一個。但是這衝突是接連著第二,第三,一直到現在。他是常常為這衝突而苦惱著的。他也常常都在作著撲滅這衝突的努力。他又常常為這努力而忍耐。為的他不能丟開她以及責備她。因為他是很了解她的,惟一,她隻是太天真了。否則,他認為她不會為實際的社會運動反沉溺於烏托邦的迷夢。並且他相信:隻要她再進一步去觀察現實的社會,或者隻要她能冷靜一點把安那其主義和二十世紀的世界作一個對照,那她一定會立刻把幻想丟棄了,把剛毅的信仰從克魯泡特金的身上而移到馬克思和列寧來。雖說她這時還受那許多糊塗同誌的眩惑,也把她原諒了。她的職責隻是乘機去幫助她,去把她從歧路的思想中救出來。可是,無論在什麼時候,當他一說出抵觸安那其的言論,她就不管事實,隻憑著矜誇的意誌,用狂熱的感情來和他對抗,於是變成不是理論的辯證,而是無意識的爭駁了。這樣的結果很使他感到懊惱和痛苦,但沒有失望。他是仍然繼續著這努力去進行的。一有機會,就用種種方法去喚醒她……她呢,每次都是很固執地紅著臉的。當他把一切都用唯物論來解釋的時候,她總是動著感情說:“各人信仰各人的。我隻信仰我的唯心論!”便什麼都弄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