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光明在我們的前麵(2)(1 / 3)

人家說他的妻子可以抵過兩條牛,因為她一天操作到晚都不知道疲倦。他有三個孩子也是誰都知道的。他的大孩子已經會想法子去偷別人的甘蔗。但是他常常都在生人麵前說他沒有家庭,並且把他自己的年紀減小了八歲。誰相信他隻有二十一?也許他自己還以為滿年輕呢。他的黃頭發總是漿得油膩膩的,那劣等頭發水的氣味,真使人一嗅了便要嘔……”

她把話停住了,卻分外地高興起來,仿佛她的喉嚨邊還有許多更覺得可笑的話,使她當做享樂似的開心著。隨後她把眼睛望著對麵的人,又閃著迷人的嫵媚的光彩。

劉希堅有點奇怪她的這一套話,尤其是她的這得意的神氣。他覺得她簡直不是和他談話,倒是在向他描畫出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他忍不住問了:“你這樣說他幹什麼?”

“幹什麼?”她笑得仰起來搖了兩下頭,那黑絲一般的頭發便披散到臉上,從其中隱現著臉頰的顏色,就象是一些水紅色牡丹花的花瓣。

“我不會為那樣的人白費我的時間,”她充滿著得意的,又帶著天真的快樂的聲音繼續說:“我現在說他就因為他使我太覺得可笑了。那樣的人,斜眼睛,蠢豬!你想他居然做了些什麼蠢事?你不知道?當然!誰都想不出。

他,瞧那蠢樣子,他簡直見鬼了,忽然找到我——當我昨天從學校裏出來的時候——他開頭說:‘我在這裏等了兩點多鍾呢。’便伸過手來想同我握。誰喜歡和他握手?我隻問:‘你等著你的朋友麼?再見。’他忽然蠢蠢的搖一下頭,把眼睛瞧著我——斜的,大約是瞧著我吧,一麵說:

‘我隻等你嗬!’‘見你的鬼呢!’我這樣想,一麵給他一個很尊嚴的臉色,使他知道他的話是錯的,不應該和冒昧的,一麵冷淡的說:‘等我?我們沒有什麼事情要說呀。

好,再見!’說完我就快步的走了。可是他又蠢裏蠢氣的跟了來。我裝做不看見,走了好遠,我以為他走開了,回頭一看,又看見了那雙斜眼睛。我真的冒火了:‘密司特陳,你這樣跟著我,是不應該的,你知道麼?’他卻現出一副哭喪的臉,吱吱的回答說:‘知道。’並且又蠢蠢的走攏來,接著說:‘知道。但是——但是——’‘但是什麼呢?’我被他的哭聲覺得可笑了。‘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

他又吱吱的接下說:‘我們到中央公園說去好不好?’‘誰願意同你逛公園!’我氣憤了。‘不是逛公園。隻是——隻是因為這裏不大——不大方便。’他的樣子簡直蠢極了。

我隻好冷冷的說:‘有什麼事,請說吧。’於是他就做出一種特別的蠢氣,把斜眼睛呆看著我——又象是呆看著別的地方,開始說——他簡直沾汙了得這一句話——說他愛我!我在他的臉上看一下——那樣蠢得可憐——我反樂了。我忍不住笑的說:‘你愛我!真的麼?’‘真的——真的——’他仿佛就要跪下來發誓了。‘你不愛你的妻子麼?’我又笑著問。‘不愛,一點也不愛,’他惶恐的說:

‘真的一點也不愛。我那裏會愛她!’‘哼!你倒把你自己看得滿不凡呢!’我一麵想著一麵又問:‘你的小孩子呢?’

‘也不愛。’‘把他們怎麼辦呢?’他以為滿有希望似的伸過手來說:‘如果——如果你——我都不愛他們。’‘好極了’

於是我忍不住的便給他一個教訓:‘你把愛情留著吧,不是前門外有許多窯子麼?’說了我跳上一輛洋車了……”

她說完這故事又天真地狂笑起來,同時她的眼睛又流盼著對麵的男子,仿佛是在示意:“你瞧,他那配愛我?”

希堅卻不覺得那個蠢人的可笑,隻覺得可憐。並且為了她的生動的敘述而沉思著,覺得她很富有文學的天才……忽然象一種海邊的浪似的聲音從他的耳邊飛過去了:

“你在想什麼呀?”

他立刻注視到她的臉:“想你——你寫小說一定寫得很好的。”

女人的天性總喜歡男子的恭維,而他的這一句話,便象她在睡覺以前吃著桔子水,甜汁汁的非常受用,便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那是又聰明,又含蓄,又柔媚的眼光啊。

他的心又開始動搖了——惶惑地,而且迷路了,但不象什麼迷路的鳥兒,卻是象一隻輪子似的在愛情的火焰裏打圈。所以他的眼睛雖然看著白華的臉,而暗中卻在想:

“假使我向你表示呢?……”於是把她的一句“那我學音樂呢?”的問話也忽略了。

“你覺得怎樣?”她接著又問。

他的腦筋才突然警醒地振作一下,便找出很優雅的答話了:“我在想,”他的態度很從容地,微笑地。“究竟你學文學對於音樂有沒有損失呢?

結果是:我覺得你很可以在這兩方麵同時用功……”於是他等著這些話的回響。

自然,她又給他更要迷惑的眼光。但是這意中的報酬卻使他難受透了。他想著——考慮著——又決不定——在這種氛圍裏,在這種情調中,在這個房間內,究竟是不是一個向她表示愛情的最適宜的時機。他覺得有點苦悶了。

但他仍然忍著聽她的話。

“可是別人都不相信我呢,”她帶點驕傲的聲音說:

“你是第一……”接著又向他柔媚地笑一笑。

他乘機進一步說:“是的,那些人隻會在紙上看文章。”

她完全接受了他的話。並且向他吐出心腹來了:

“我曾經寫過好幾篇散文……”她真心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