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惡消息頃刻傳遍了,朋友們都不禁為這個有誌而好學的青年流淚,回廊上站滿了和誌玄有關係的人,他們眼看著將走入死的程途的誌玄,不免想到他一生。“誌玄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少年,他生成一副聰明沉毅的麵孔和雄壯陡峭的軀格,誰能想得到收束得這樣快呢?”

他曾夢想要作一個愛的使者,消除人間的隔膜,並且他曾立誌要為人與人間的連鎖線,他因為悲憫一般無知識的人們,為他們開辟光明的疆土,為他們設立學校,他主張偉大的愛,愛所有的人類,然而他竟因此作了血泊中的英雄。

悲憤——也許是人類的羞恥吧,——這時占據了病室中的人們的心,若果沒有法子洗掉這種的羞恥,他們實在有被焚毀的可能。唉!上帝!在你的樂園裏,也許是美滿的,聖潔的,和永無愁容的靈魂,然而這可怕的人世,便是你安排的地獄嗎?那麼死實在是罪惡的結束了。

詛咒人生的青年們,被憂愁逼迫得不萎氣,隻是將眼淚努力往肚裏咽,咽入丹田裏的熱淚,或者可以醫他們的劇創。

昨天他們已打電報給誌玄的家人了。大家都預備著看這出慘劇,他們不曾一時一刻放下這條心,算計怎樣安慰誌玄的老母或老父。然而他們膽怯,仿佛不可思議的大禍要到了,他們恐怕著憂愁著預備總有一陣大雷雨出現。

悚懼著又過了一天,已經將近黃昏了,醫院的門口有一個穿藍布長衫的鄉下老頭不斷的探望,——那真是一個誠樸的鄉下人,在他被日光蒸曬的絳色麵皮上,隱隱露出無限的憂惶與膽怯,在他那飽受艱辛的眼睛裏,發著閃爍的光,因為他正焦愁的預算自己的命運,萬一有什麼意外的事發生,那麼將一生的血汁所培養的兒子一筆勾銷了!唉,這比摘了他血淋淋的心肝尤覺苦痛!不明白蒼天怎樣安排!

這鄉下老頭在門外徘徊許久,才遇見一個看誌玄病的同學,從裏麵出來,他這才囁嚅著問道:

“請問先生,我們的孩子張誌玄可是住在裏麵?”

那少年抬起頭來,將那老兒上下打量了一番,由不得一陣酸楚幾乎流下淚來。……心想可憐白發蒼蒼的老父,恐怕已不能和他愛子,作最後的談話了,因為他方才出來的時候,誌玄已經不會說話了……他極力將眼淚咽下去,然後說:

“是的,誌玄正住在這裏,先生是他的父親嗎?”老兒聽見他兒子在裏麵,顧不得更和那青年周旋,忙忙往裏奔,一壁卻自言自語的道:“不知怎麼樣了……”

青年領著誌玄的父親,來到病房的門口,隻見同學們都垂著頭默默無言的站在那裏,光景已沒有挽回的希望了。這數百裏外來的老父,這時趕到誌玄的麵前,隻見他已經氣息奄奄,不禁一把抱住他的頭,摧肝斷腸的痛哭起來:誌玄的魂魄已漸漸離了軀殼,這可憐的老父連他最後的一瞬都不可得,不禁又悲又憤。他慘厲的哭著,捶胸頓足的說道:“玄兒我害了你,要你讀什麼書,掙什麼功名,結果送了你的命,還不如在家作個種地的農人,叫你母親和我老來還有個倚靠!哎,兒嗬,你母親若知道了這個信息,她怎麼受得住。哎!冤孽的兒!……”誌玄的老父越哭越慘,滿屋的人都禁不住嗚咽。

這真是一出可怕的慘劇,但是歸真的誌玄他那裏想得到在那風雪悲慘的時候,他蒼顏白發的老父正運著他的屍殼回家。

可憐的母親,還留著滿地窖的蕃薯,等候她兒子歸來,歡欣的享受。那裏知道她兒子已作了血泊中的英雄,留給這一對老人的隻是三寸桐棺和百叫不應的遺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