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雪屏從家裏出來,就見天空彤雲凝滯,金風辣栗,嚴森刺骨,雪霰如飛沙般撲麵生寒;路上仍是車水馬龍,十分熱鬧,因為正是新年元旦。

他走到馬路轉角,就看見那座黑漆大門,白銅門迎著瑞雪閃閃生光。他輕輕敲打那門,金聲鏗鏘,就聽見裏邊應道:“來了。”開門處,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使女,眉長眼潤,十分聰明伶俐,正是倩芳的使女小憨;她對雪屏含笑道:“吳少爺裏邊請吧,我們姑娘正候著呢!”

小憨讓雪屏在一間精致小客廳裏坐了,便去通知倩芳。雪屏細看這屋子布置得十分清雅:小圓座上擺著一隻古銅色康熙碎磁的大花瓶,裏麵插著一枝姿若矯龍的白梅,清香幽細,沁人心脾;壁上掛著一幅水墨竹畫,萬竹齊天,叢篁搖掩,煙雲四裹,奇趣橫生。雪屏正在入神凝思,隻聽房門呀的開了,倩芳俏麗的影像,整個展露眼前,雪屏細細打量,隻見她身上穿一件湘妃色的長袍,頭上挽著一個蝴蝶髻,前額覆著短發,兩靨嫩紅,鳳目細眉,又是英爽,又是嫵媚!雪屏如飲醇醪,魂醉魄迷,對著倩芳道:“你今日出台嗎?……”

“怎能不出台……吃人家的飯,當然要受人家的管。”

“昨天你不是還不舒服嗎?”

“誰說不是呢……我原想再歇兩天,張老板再三不肯,他說廣告早就登出去了,如果不上台,必要鬧事……我也隻得紮掙著幹了。”

“那些匾對都送去掛了嗎?”

“早送去了……但是我總覺得怯怯的……像我們幹這種營生的,真夠受了,哪一天夜裏不到兩三點睡覺,沒白天沒黑夜的不知勞到什麼時候?”

“但你不應當這麼想,你隻想眾人要在你們一歌一詠裏求安慰,你們是多麼偉大呢……藝術家是值得自傲的!”

“你那些話,我雖不大懂,可是我也仿佛明白;真的,我們唱到悲苦的時候,有許多人竟掉眼淚,唱到雄壯的時候,人們也都眉飛色舞,也許這就是他們所要的安慰!”

“對了!他們真是需要這些呢,你們——藝術家——替人說所要說的話,替人作所要作的事,他們怎能不覺得好呢……”

“你今天演什麼戲?”雪屏問著就站了起來,預備找那桌上放著的戲單。

倩芳因遞了一張給他,接著微笑道:“我演《能仁寺》好不好?”

“妙極了,你本來就是女兒英雄,正該演這出戲。”

“得了吧!……我覺得我還是扮《白門樓》的呂布更漂亮些。”

“正是這話……聽我告訴你,上次你在北京演呂布的時候,我們有一個朋友都看癡了,你就知道你的扮像了!我希望你再演一次。”

“瞧著辦吧,反正這幾個戲都得挨著演呢……你今晚有空嗎?

你若沒事,就在我這裏。吃了飯,你送我到戲園裏去,我難得有今天這麼清閑!原因是那些人還沒打探到我住在這裏,不然又得麻煩呢……”

“你媽和你妹妹呢?”

“妹妹有日戲,媽媽陪她去了。”

“你媽這幾年來也著實享了你的福了,她現在待你怎樣?”

“還不是麵子事情……若果是我的親媽,我早就收台了,何至於還叫我挨這些苦惱。”

“你為什麼總覺得不高興?我想還是努力作下去,將來成功一個出名的女藝術家不好嗎?”

“你不知道,天地間有幾個像你這樣看重我們,稱我們作藝術家?那些老爺少爺們,還不是拿我們當粉頭看……這會子年紀輕,有幾分顏色,捧的人還不怕沒有;再過幾年,誰知道又是什麼樣子?況且唱戲全靠嗓子,嗓子倒了,就完了;所以我隻想著有點錢,就收盤了也罷。但我媽總是貪心不足,我也得挨著……”倩芳說到這裏,有些?

然了,她用帕子擦著眼淚,雪屏撫著她的肩說:

“別傷心吧,你的病還沒有大好,回頭又得上台,我在這坐坐,你到房裏歇歇吧!”

“不!我也沒有什麼大病,你在這裏我還開心,和你談談,似乎心裏鬆得多了……想想我們這種人真可憐,一天到晚和傀儡似的在台上沒笑裝笑,沒事裝事,左不過博戲台底下人一聲輕鄙的彩聲!要有一點不周到,就立刻給你下不來台……更不肯替我們想想!”

“你總算熬出來了,羨慕你的人多呢,何必顧慮到這一層!”

“我也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人們的眼光可怕,往往從他們輕鄙的眼光裏,感到我們作戲的不值錢……”

……壁上的時計,已指到七點,倩芳說:“媽媽和妹妹就要回來了,咱們叫他們預備開飯吧!”

小憨兒和老李把桌子調好,外頭已打得門山響,小憨開門讓她們母女進來,雪屏是常來的熟人,也沒什麼客氣,順便說著話把飯吃完;倩芳就預備她今夜上台的行頭……藍色綢子包頭,水紅抹額,大紅排扣緊身,青緞小靴……彈弓寶劍,一切包好,叫小憨拿著,末了又喝一杯冰糖燕窩湯,說是潤嗓子的,麻煩半天直到十點半鍾才同雪屏和媽媽妹妹一同上戲園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