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屏在後台,一直看著她打扮齊整,這才到前台池子旁邊定好的位子上坐了,這時台上正演汾河灣,他也沒有心看,隻凝神怔坐,這一夜看客真不少,滿滿擠了一戲園子,等到十二點鍾,倩芳才出台,這時滿戲園的人,都鴉雀無聲的,盯視著戲台上的門簾。梆子連響三聲,大紅繡花軟簾掀起,倩芳一個箭步竄了出來,好一個女英雄!兩目淩淩放光,眉稍倒豎,櫻口含嗔,全身伶俏,背上精弓斜掛,腰間寶劍橫插,台下彩聲如雷,音浪洶湧。倩芳正同安公子能仁寺相遇問話時,忽覺咽喉幹澀,嗓音失潤,再加著戲台又大,看客又多,竟使台下的人聽不見她說些什麼,於是觀眾大不滿意,有的訕笑,有的叫倒好,有的高聲嚷叫“聽不見”,戲場內的秩序大亂,倩芳受了這不清的諷刺,眼淚幾乎流了出來,臉色慘白,但是為了戲台上的規矩嚴厲,又不能這樣下台,她含著淚強笑,耐著羞辱,按部就班將戲文作完。雪屏在底下看見她那種失意悲怒的情態,早已不忍,忙忙走到後台等她,這時倩芳剛從繡簾外進來,一見雪屏,一陣暈眩,倒在雪屏身上,她媽趕忙走過來,怒狠狠的道:“這一下可好了,第一天就抹了一鼻子灰,這買賣還有什麼望頭……”雪屏聽了這凶狠老婆子的話,不禁發恨道:“你這老媽媽也太忍心,這時候你還要埋怨她,你們這般人良心都上那裏去了……”她媽媽被雪屏一席話,說得敢怒不敢言,一旁咕嘟著嘴坐著去了。這裏雪屏,把倩芳喚醒,倩芳的眼淚不住流下來,雪屏十分傷心,他恨社會的慘劇,又悲倩芳的命運,拿一個柔弱女子,和這沒有同情,不尊重女性的社會周旋,怎能不憔悴飄零?!……雪屏一壁想著,一壁將倩芳扶在一張藤椅上。這時張老板走了進來,皺著眉頭哼了一聲道:“這是怎麼說,頭一天就鬧了個大拆台……我想你明天就告病假吧,反正這樣子是演不下去了!”張老板說到這裏,滿臉露著懊喪的神色,恨不得把倩芳訂定的合同,立刻取消了才好,一肚子都是利害的打算,更說不到同情。雪屏看了又是生氣,又是替倩芳難受;倩芳眼角凝淚,?然無語的倚在藤椅上,後來她媽賭氣走了,還是雪屏把倩芳送回家去。

第二天早晨,北風呼呼的吹打,雪花依然在空中飄灑,雪屏站在書房的窗前,看著雪壓風欺的棠梨,滿枝縞素,心裏覺得悵惘,想到倩芳,由不得“哎”的歎了一聲,心想不去看她吧,實在過不去,看她吧,她媽那個臉子又太難看,怔了半天,匆匆拿著外套戴上帽子出去了。

倩芳昨夜從雪屏走後,她媽又嘟囔她大半夜,她又氣又急!哭到天亮,覺得頭裏暴痛,心口發喘。她媽早飯後又帶著她妹妹到戲園子去了,家裏隻剩下小憨兒和打雜的毛二,倩芳獨自睡在床上,想到自己的身世;舉目無親,千辛萬苦,熬到今天,想不到又碰了一個大釘子;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那些少年郎愛慕自己的顏色雖多,但沒有一個是把自己當正經人待……隻有雪屏看得起自己,但他又從來沒露過口聲,又知道是怎麼回事……倩芳想到這裏,覺得前後都是茫茫蕩蕩的河海,沒有去路,禁不住掉下淚來。

雪屏同著小憨兒走進來,倩芳正在拭淚,雪屏見了,不禁長歎道:“倩芳!你自己要看開點,不要因為一點挫折,便埋沒了你的天才!”

“什麼天才吧!恐怕除了你,沒有說我是天才!像我們這種人,公子哥兒高興時捧捧場,不高興時也由著他們摧殘,還有我們立腳的地方嗎!……”

“正是這話!但是倩芳,我自認識你以後,我總覺得你是個特別的天才,可惜社會上沒人能欣賞,我常常為你不平,可是也沒法子轉移他們那種卑陋的心理;這自然是社會一般人的眼光淺薄,我們應當想法子改正他們的毛病。倩芳!我相信你是一個風塵中的巾幗英雄!你應當努力,和這罪惡的社會奮鬥!”

倩芳聽了雪屏的話,怔怔的望著半天,她才歎氣道:“雪屏!

我總算值得了,還有你看得起我,但我怕對不起你,我實在怯弱,你知道吧!我們這院子東邊的一株梨花,春天開得十分茂盛,忽然有一天夜裏來了一陣暴風雨,打得滿樹花朵零亂飄落,第二天早起,我到那裏一看,簡直枝垂花敗,再也抬不起頭來……唉!雪屏!我的命運,恐怕也是如此吧?”雪屏聽了這話,細細看了倩芳一眼,由不得低聲吟道:“憔悴梨花風雨後。……”